□ 庞洪锋
今年高考已经结束,到了填报志愿的阶段,祝福各位考生都能如愿踏进自己心仪的大学校园。我还想说:真羡慕你们。1972年我们高中毕业时,大学不招生,也就没有经历过高考。原以为再也没有进入大学的机会了,没想到,国家想着我们,我们这茬人又有了忝列大学念书的宝贵机会。
一
1980年9月的一天,我从报上得知,当地大学要办夜大。招生简章说:学制三年,发国家承认学历的毕业证书。我像是看到了曙光,心里充满了希望。
接下来,报名、复习、考试、录取。我的梦想扬起风帆。
每天,伴着夕阳余晖,我急急吃过晚饭,推出自家的自行车,翻身骑上,一路逶迤,向七八里外、位于城东南的大学校园匆匆奔去。那会儿,学校的全称是山东师范学院聊城分院。没想到,这个“分”字,后来成了给我们生出麻烦的源头。
这个阶段,妻的忙乎不亚于我。她不光要保证我按时去上课,还要去幼儿园接儿子。没有妻的付出和支持,我想坚持三年的正常学习,门儿也没有。
我考的是中文系。当时在一座红色三层小楼里,外墙上的砖已露出斑驳的苍老状。上课地点在一楼走廊右侧的一个可坐百余人的大教室里。
记得第一堂课是《文学概论》,讲课的是沈老师,个儿不太高,说话声音洪亮,坐最后一排的同学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沈老师一口气能讲一个多小时,中间不喝水,也不看讲义。尽管桌上有水杯,也放着厚厚的讲义。沈老师妙语连珠、旁征博引,讲课生动有趣。我们这些拖家带口的学生们,一个个抬头,伸着脖子,不错眼珠地听着,唯恐哪句没听清,落下遗憾。有的同学听得太专注了,让负责记笔记的手中笔“英雄无用武之地”,过后就会暗暗自责。往事如烟,许多年后,那堂课依然成为我们再聚首时津津乐道的话题。
那堂课,有两个内容,让我印象尤其深刻,且在以后的时光里,常常和它俩相遇。一句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是恩格斯的话;一句是“这一个”,这是黑格尔提出来的。
后来才知道,沈老师是省城总校的老师,他的妻子布老师在聊城当老师。本来,沈老师的妻子可以调到总校和沈老师团聚,总校也答应了。可沈老师为了照顾老父亲老母亲方便些,和学院商量后,就调到聊城来了。
二
写作、现代汉语、古代汉语等十几门功课,各有各的“妩媚芬芳”。教外国文学的张老师、教古代文学的钟老师、教现代文学的韩老师等等,每一位传道、授业、解惑的任课老师,都有让我们佩服不已的学识。有的知识面开阔、引经据典,有的口若悬河、引古喻今,有的环环相扣、抽丝剥茧。每节课,我们都听得津津有味。听课,简直就是一种艺术享受,那叫一个美。课间休息交流,其他同学也和我有同样的感受。这也算英雄所见略同吧。
每门课,老师都布置作业,隔段时间也有或命题或随意的作文。那天,我拾掇旧物,竟看到自己那时的一本现代汉语作业本。望着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写就的字和老师批改的红色对勾,想起当时老师对作文的批改总是鼓励多多、不吝赞语,让我的自信心愈发增强,我内心深处涌起深深的感动。
冬天,教室里没炉子,也没暖气,倒也没觉得冻得受不了。八九十人坐满屋子,每个人都好像一个自产自销的快捷“取暖炉”。但是,在路上就不那么顺畅了。尤其是下过雪后,雪化了又被冻上,高高低低、凹凸不平,考验着我们的意志。有时候,前面一个人摔倒在地,后面的刹车不及,就会连带着歪倒五六辆车。谁没挨过几回摔,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夜大生。
我总结出在冰冻雪路上的骑车技巧:不要骑太快;别骑着骑着,猛地捏手闸,要全神贯注向前看,不能分神;两脚随时准备分开撑地,以防不测。还有,要和前面的人、车保持一个安全机动的距离,一旦发现有状况,方便见机行事。又一个冬天来了,路上挨摔的次数渐次减少,不知不觉中,三年时间就到了尾声。
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耳闻一个传言:学校作为分院,办夜大的资格不被认可,学校即将颁发的毕业证书国家不承认。这像一块千斤石落进了平静的河水,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
我们这茬学生,有一二百人,大都已到了而立之年。好不容易快毕业了,半路上却杀出来个程咬金。那段时间,我们是在充满期待又忐忑不安中度过的。
过了一段时间,又有消息传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的毕业考试由山东师范大学负责出题,考试及格,颁发山东师范大学的毕业证书。否极泰来,虽不尽如人意,但同学们还是接受了这个方案,闻之雀跃。考试合格的同学,都按时拿到了山东师范大学的专科毕业证书。
我的毕业证封面上印着山东师范大学毕业证字样,扉页上是山东师范大学副校长田仲济教授的印章,编号是山东师大夜大毕字024号。其中,还有这样一句话:山东省教育厅委托我校负责毕业考试,考试合格,准予毕业。落款1983年10月30日。
三
后来,学校校名改为聊城师范学院。北边大门口立着的校牌“聊城师范学院”,是茅盾先生题写的。1991年7月,学院第一届汉语言文学函授专业专升本班招生,我又到这里凑了回热闹。
昔日的中文系已经改称文学院,那座三层红色小楼也完成使命,退出历史舞台。我们上课就在气派伟岸的文学院新楼三楼。全班42个人,人家都是当老师的,属于公费,只有我这个来自企业的学生自己掏腰包。人家大都二十来岁,独我三十又七岁,是全班年龄最大的学生。
我们只是假期去上课,又学习了三年。有人曾问我,这样费时费力有用吗?韩愈《师说》有言: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我也觉得,学知识这事,有老师教、没老师教,有人监督、没人监督,是不一样的。自己又是个想偷懒的人,一说考试才讲究点,这是我继续报考本科的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我这人有点笨,脑子反应迟钝,胆子又小,在聪明人那里总会自惭形秽,只好退而求其次,从书里文字中寻找点做人做事的乐趣。还好,这次的13门功课,我没有一门挂科的。这除了自己的努力,更要感谢各位任课老师的指导。
教当代文学的石兴泽老师对我帮助有加,也许我俩都属马,造就了我俩特殊的缘分。石老师常鼓励我多写东西,并把他研究老舍的著述《老舍创作道路评析》一书送给我。石老师对老舍的研究,自成一家,成就斐然,那时就出了好几本书了。老舍夫人胡絜青曾对石老师说过:“你是研究先生的佼佼者。”
毕业后,我又不断得知石老师取得新成果,常有别处高校邀请石老师去讲学。后来,石老师担任了文学院院长,文学院的名声愈发响亮。石老师的岳母患病致半身不遂,石老师给岳母喂药喂饭,陪她唠嗑,天气好的时候,就用轮椅推她到外面活动。石老师总是先把轮椅搬到楼下,再背岳母下楼,然后推着岳母在院子里观花看草。这是石老师的邻居马老师说的,马老师教我们马列文论。石老师是当年留校的工农兵大学生,他取得的成就扭转了我曾对工农兵大学生的腹诽。
做人做事做学问,石老师都是我的老师。以师为师,也是我继续学习的动力。(本版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