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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记忆 45,287 2024年02月01日

□ 魏翊恩

我今年68岁,常常会想起小时候的事儿。小时候,最盼望的日子就是过年。因为过年能穿新衣服,能吃平时吃不到的肉、白馒头、糕点,有时,还能收到亲戚给的几毛压岁钱。

忙年

进了腊月,就要做过年的准备了。平时吃不上白面,只有到了春节,才把所有的小麦都找出来,磨成白面。临近年关,生产队按人口多少,抓阄排号,用牛拉磨,这是当时最大的福利了,平时可都是靠人来推磨的。后院大娘家两口人,东院大嫂家两口人,都是一老一小。我家三口人。三家合成一个户头。家家都会提前把麦子用水洗一遍,晒干。等轮到用牛的那天,就给饲养员说些好话,把牛早点儿牵过来。磨麦子第一遍很快,因为麦粒整,磨起来省力气。第二遍、第三遍就慢了,可这时才出最好的面。看着雪白的面粉,眼前出现了香甜的馍馍,我们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到第四遍就出不了多少面了。我们三个小孩子时而帮着推,时而打闹起来,无忧无虑。劳累了一年的父母,这时也是最高兴的,孩子们的笑脸,是他们的希望和动力。

蒸馒头是过年的一个重头戏。富裕的家庭过了腊月二十就开始忙活了,而困难些的,则要再晚几天,拖到二十七八才动手,因为白馒头是要待客的,蒸得越晚,自己家人也就吃得越少。谁家有嫁女儿的,邻居们会去帮忙打花糕。讲究的要打十几斤,分好几层,每个花糕鼻儿,要捏出花来。烧锅讲究火候,出锅熟透了还得不裂不粘,这可是技术活儿。馒头和花糕的香味弥漫在街巷里,闻闻都是一种享受。炖肉,一般要到腊月二十九或三十才进行。小孩儿们像馋猫似的在自家庭院附近玩耍,不时去厨屋看看,等肉熟了,父母就会给块骨头啃啃。

贴春联,是过年最具标志性的事情。有的人家刚过腊月二十就会买来红纸写好,二十九就贴上了。大红的春联,给农家小院增添了节日气氛。写春联是我父亲的拿手活儿,大半个村的人家都让他来写。每年过了腊月二十就要写,一直忙到年三十。有的人家办事拖拉,非到三十才送写春联的纸来,每每如此,父亲也都是笑脸相迎。写春联没有任何报酬,可父亲觉得这是一份信任,也是一份荣耀,搭点工夫和笔墨是应该的。父亲给谁家写,就按谁家房屋多少、院落位置,裁出相应的门心、门对来,此外,再多写几个“福”“春”字。有地排车的人家,还要裁出两条窄窄的纸来,写上“日行百里,安全生产”之类的话。我把父亲写好的春联,拿到里屋炕上晾,里屋满了,就放外屋地上。有了满屋大红的春联,我家过节比别人家多了几分喜庆。

过除夕

除夕是农历年的最后一天,腊月三十或二十九。平时再忙,这一天也不能再干别的活儿了,不然别人会说你,忙的啥啊?跟没三十的样儿。

大人们都会忙着炖肉、过油,满胡同弥漫着肉香和油香。小孩子这个时候除了玩,就是吃了。嘴里吃口肉,手里拿个丸子,就得意扬扬地跑到街上去了。女孩要花,男孩买炮。放炮是男孩子的最爱,兜里装上几个炮,不时拿出来,放一个,没有谁会舍得放一整挂。谁要能放个二踢脚,小伙伴们会刮目相看的,因为过个年一般人家也就买一把(一把十个)。偶尔有不响的小炮,我们会把它掰成两半,用火一点,一团烟雾就会腾空而起,若是在夜晚,还能看到火焰。

下午男人们都会打扫院子,把院子里的柴火垛等杂物归整一下,一是整齐好看,再就是放炮的多,避免着火。女人们则忙着和面、调馅,包初一吃的水饺。贴春联是孩子们的活儿,他们搬出凳子,把残缺不全的旧春联去掉,认认真真地贴上新的。红纸上的颜色会沾到手上,有的不小心再抹到脸上,就变成了小红脸。

过年的一切准备就绪,家家户户的男人会领着孩子,带上烧的黄纸、鞭炮,还有白纸(大约32开大小,压在坟头上的),到祖坟上去祭奠,说是把逝去的先人请回家过年。回到家,把族谱请出来,挂在正堂,焚纸、点香、磕头。等过了正月十五,再把请来的祖先送回去,收起族谱,来年再请。这种传统的纪念方式,非常神圣和虔诚,不仅能唤起人们对逝者的怀念,而且对后代子孙也是一种生动的贤孝教育。远在他乡的人们,春节不能回家上坟,则会在面朝家乡方向的路口祭奠,聊表思念之情。

喝辞年酒,是除夕的一场压轴戏。按传统习俗,一院的,就是家族没有出五服(五代)的,会聚到家族长(辈分最大的)家,喝辞年酒。端上一碗菜,或带上一瓶酒,大家围坐在一起,边吃边喝,边喝边聊。一年的收成,村上的大事喜事,新一年的想法,都会议论一番。年长的还会一一嘱咐些知己的话。一院的有矛盾,平时谁也不理谁的,如果喝辞年酒时一举杯,那就是冰释前嫌了,新一年会和好如初。中国的家族有凝聚力,和这种相处方式不无关系。喝辞年酒是家长们的事,小孩子是不能围的。这个时候,他们会到街上疯一般地玩耍,听炮响、玩捉迷藏。

拜年

放炮早,过得好。初一凌晨有一家放炮的,村里的炮声就停不下来了,谁都想图个吉利,来年过得更好。放完炮,晚辈要给长辈拜年,恭恭敬敬地磕头。老人们拿出准备好的供品,摆在正屋的族谱下面,磕头,念叨一番祈求先人保佑平安之类的话,再去下水饺。初一早晨这顿饭,再穷的家庭也会吃顿饺子,这是最统一的一顿饭。

吃了水饺,天还没有亮,人们就开始拜年了。一院的集合在一起,相互寒暄后,给自己的祖先祭拜。留下几个在家守祖的,其他的人就到村上挨家拜年了。天还不亮,在街上看到黑黑的影子,人们就会远远地打招呼:“拜年了!”对方也会高声回应:“拜年!拜年!”不用问,听声音就知道是谁,接着就会有人开起玩笑来。初一拜年论辈分,要先给本族辈分最大的拜年。家里挂着族谱,即使辈分小,或是外姓人家,拜年的人也要跪下磕头,因为逝者为大。全村拜完年,天也亮了,这才看得清楚,大人小孩都穿上了漂亮的新衣服,色彩虽然单调了点,但脸上都挂着笑容。孩子们相聚了,掏出压岁钱,连蹦带跳地去代销点买糖块、买气球,开心地玩耍起来。初一就是玩的一天、吃的一天,是最让人高兴的一天。

初二开始就要走亲戚了。这一天多是走新亲戚的,也就是新女婿到丈母娘家拜年。带肋条的肉叫礼,越肥越好,四指以上厚的肥肉膘子才是上等的好礼。一个村上,要是有两家嫁闺女的,那邻居们不光评价女婿长得俊丑,还要论谁家的礼物多少。新女婿头一年去,一般都要有个能说会道的陪着,一来替新女婿说话,二来替新女婿挡酒。因为新女婿不喝不好,喝醉了也不好,陪着去的人,就是把握度的。陪着去的人喝醉了,是没人笑话的。来新女婿的这家,一院的人都要帮忙,除了端茶送菜外,就是轮番给新女婿敬酒。帮忙的人再多,也不另做菜,等客人吃饱了,把剩下的菜根收起来,吃“下山虎”(剩下的饭菜)。

初三以后,就要根据自家的情况,把所有的亲戚走一遍。有的拉着地排车,有的步行。自行车是最便捷的工具,但不是家家都有的。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冬日里,成了一道流动的风景。就是走着去,十几里地,小孩子们也是愿意的。因为亲戚家有好吃的,还可能有几毛钱的压岁钱。那时候主菜就是大白菜。来了客人也是一人一碗白菜,给客人放上三两片烧好的肉,叫“猴戴帽儿”。“亲戚走到初七八,没有丸子只剩渣”是那时最流行的一句话,可见那时家家的年货是多么少了。一年不见面的亲戚,春节必须走一趟。再好的亲戚连年都不拜的话,那就是断路了。

过十五

小时候,不知道正月十五叫元宵节,也没有见过元宵,更别说吃元宵了。就知道十五看灯、舞狮子。过了十五,这个新年就算过完了。

我的老家是个大村,20世纪60年代初就有2000多人。可是那么个大村,却没有会武术和玩玩意儿的。每年正月十五要到4公里外的颜营村去看。记得有一次,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舞起了大刀,那刀有十几斤重,在他手里,上下翻飞,令人眼花缭乱,博得人们连声叫好。武术对打,令人提心吊胆,表演者如同真的打恼了一般,每一下都向对手要害处打去,可是他们却进退自如,进攻有序、防守有道,倒是我们观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手心里冒出了汗。还有那男扮女装的小丑,脸上涂了锅灰,装憨卖呆,一脸傻样,惹得人们笑声一片。最好看的是舞狮子。一般是雌雄一对,表演者在锣鼓声中出场,在舞狮人的引导下,表演挠痒痒、舔毛、打滚、跳跃、过跷跷板、戏球等动作,形态逼真、惟妙惟肖。也有一个人装扮的小狮子,在大狮子周围,上蹿下跳,憨态可掬。舞狮,既表现出了狮子的动作灵活和性格凶猛,又表现了舞者的武功高强,让人啧啧称赞。更重要的是,通过舞狮子,来驱灾辟邪,祈祥纳福,给人们带来希望和幸福。看完一场酣畅淋漓的表演,伙伴们在夕阳的余晖中,唱着、跳着回家了。

正月十五少不了灯,它不光是看的,还是一种希望的寄托。不少人家会在自家院子里的树上,绑一根长长的杆子,挂起一个灯笼。谁家的灯挂得高,谁家的灯亮,就引以为豪。小时候,到了正月十五这天,母亲会把平时留好的白菜疙瘩,一个个削成小碗状,捻一段棉絮当作灯芯,倒上一点吃的豆油,就做成了白菜疙瘩灯。皎洁的月光下,母亲把灯一个个排在墙头上,小心翼翼地点着,院子里一片光明。那一个个跳动的灯火头,虽然弱小,但是顽强地燃烧着,就像一个个有生命的精灵,给了我们无限的遐想和希望。多少年过去了,每到正月十五,我就会想起母亲亲手制作的白菜疙瘩灯,想起小院的温馨,想起母亲给我带来的光明和快乐。

(有些文字涉及方言,仅用其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