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晶
过年,最辛苦的是女人。洒扫、清洗、煎炸烹炒,事无巨细,女人样样都要亲力亲为,单是年前的准备工作就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从腊月二十三小年开始,一直到大年三十晚上吃完那顿仪式感极强的饺子,她们才可以稍微喘口气。
但是奶奶和母亲乐在其中,就算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累得腰酸背痛。对老一辈的人来说,过年是最重要的节日。她们自己要忙,也把我们小孩子支使得团团转。当然,如果我们总是帮倒忙,我母亲就会大吼一声,让我们别在眼前添乱。但是我们一般不会走,尤其是她们施展绝活儿的时候。
奶奶的绝活儿是在花糕上作画。那时候,我家一般是腊月二十六打花糕,二十七炸丸子。一大早,女人们就起来一人和上两大盆面,盖好放在热炕头上等着发酵,然后洗枣、煮枣。面开了,先在大案板上把开得满盆的面使劲揉,揉得里面再也没孔、表面光滑,就可以打花糕了。暂时用不着的面放在热炕上的大盆里备用。我们继续揉切成小块的面团,揉好了,母亲擀成溜圆的面饼,这是花糕底。我们就挑出模样周正、个头儿大而匀称的枣,摆放在花糕底的最外圈。枣摆放得稍微凸出花糕底一点点儿,因为蒸熟以后面会涨,而枣不会。这样蒸熟之后,面和枣就在一条垂直线上,花糕就好看。外圈的枣有讲究,里面的枣可以放些小一点儿的。虽然奶奶和母亲三令五申不可以偷吃枣,因为这是要上供的。但是又香又甜的枣就在眼前不停地诱惑着我们小孩子,所以趁着她们不注意,我们就飞快地往嘴里塞一个,闭着嘴不说话,让枣儿在口腔里一点点儿化开,再找机会吐出枣皮和枣核。母亲用手推花糕盖,使其变成由中间向四周逐渐薄下去的一个圆形,递给奶奶,奶奶就可以开始她的创作了。
奶奶用纳鞋底子的大粗针做画笔,针鼻儿就是笔尖儿。她的画儿以花草瓜果为主。画一朵瓜花、一丛兰草、几枝梅花,还有她自创的富贵花;画圆溜溜的茄子,带着枝叶的苹果,咧着嘴的石榴,还有大肚子的“木瓜”——我们从未见过木瓜,现在才知道奶奶画的大肚子的瓜,应该是南瓜;奶奶也会画大鲤鱼,鱼鳞可以用针鼻儿画,也可以用剪刀剪,鱼眼睛就用针鼻儿画出一个圆,然后嵌入一粒黑豆。花糕画上画儿,蒸的时候花糕盖就不容易鼓泡了。蒸熟的大花糕一个个摆在堂屋里,等着晾凉了再放在大缸里。摆满花糕的堂屋,就像奶奶举办画展的展室。
这不算什么,最让我们感到骄傲的是,大年初一来我家拜年的妇女们,总要围着大缸参观奶奶的花糕,边参观边啧啧称赞,说俺们打花糕,也就是用大八角印个花,或者把三根筷子捆起来,用筷子头蘸着红水摁个印,哪有你画得这么好?这么好看的花糕,真舍不得下嘴呢。要不是怕踩了你家的花糕底,俺们就来跟你学学了。
按照我们这里的风俗,谁家打花糕,是不能随便往人家家里去的。去了,就是踩人家的花糕底,不吉利。
众人围观花糕的时候,是奶奶的高光时刻。
母亲的高光时刻一般在腊月二十七我家炸丸子的时候。母亲炸出的白面菜丸子外酥里嫩,绿豆丸子皮儿脆心儿糯,用纯面糊炸出来的素鸡更是一咬一口油,外面的皮儿炸得焦脆。所以,我家炸丸子的时候,小孩子们是轻易不会出门玩耍的。从母亲开始备料,我们就表现出十足的积极性。母亲要用白萝卜了,我们赶紧去土里扒出来,洗干净放到案板上,等着母亲切片煮熟,捞出来在凉水里过一遍,剁碎,放入盐、花椒面儿、葱末,加入白面粉或绿豆面和成面糊;母亲要炸素鸡,我们就赶紧拿出几个大白馒头剥皮,切片泡在热水里,等泡透了用筷子搅碎,等着母亲加水、加面,再加点面头发酵,一切准备就绪,就去帮母亲烧火。黑色的棉油倒进大地锅,母亲放入一点儿碱面,油开了,上面浮起厚厚一层黑色油渣。撇去油渣,油就清亮了。丸子下进锅里,锅里便盛开出一朵朵沸腾的油花,香味也瞬间飘散出来。母亲一边给锅里的丸子翻个儿,一边指挥我什么时候要用“硬”柴火,以便火烧得旺一些;什么时候要用“软”柴火,或把火往灶口撤一撤,以便火小一些。很快,丸子变成了金黄色、橙红色。母亲先捞出一碗,让我们在碗上放双筷子,说,端到堂屋的桌子上,这是给老天爷的。给老天爷端端正正地放好后,我就知道,我可以一路飞跑到厨房大快朵颐了。
白面丸子、绿豆丸子、素鸡,每炸好一种,母亲都要给我们盛一碗尝尝。等丸子炸完,我们就都已经小肚儿溜圆了。
炸丸子是不怕“踩丸子底”的,所以我家的油香味儿一飘,就有别家的小孩子围聚到我家来。母亲见了,就慷慨地盛一碗,说,端回去也让你娘尝尝。小孩子来还碗,带回来的一句话,常常是,俺娘说了,都是油都是面,您炸出来的丸子怎么就这么好吃呢!
后来母亲说,炸丸子哪有什么绝活儿,面糊和得稀一点,该大火就大火,该小火就小火,炸出来的丸子自然就好吃了。
现在,奶奶和母亲先后过世,我们家过年,也至少十年没有打过花糕、炸过丸子了。但是,我仍会常常忆起小时候过年的场景,贪恋花糕和丸子那浓郁的香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