茌平 李明芳
我喜欢一本书背后的作家,更胜于现实中与他们真正面对面。
作家的作品经历过发酵的过程,一切都保持着饱满的样子,甚至能看到内在的蓬松气泡纤维,而一旦见面后,有些作家或许在你心目中会变得面目全非,产生巨大的落差,甚至影响到你阅读他的作品。
这种体验有过几次之后,我便觉得与一个作家在现实中见面,是一种冒险,接近于一只氢气球忽然滑脱,一下子在天空中飞远,远得再也不想看到它爆炸的情景。或者像是见到一粒干瘪的果仁,听到非常陈腐的表达后,水果兀自缺失了它的汁液和颜色,枯萎到想为过去的偏见办一场小型的葬礼。
很奇怪,这个冬天,当我见到戴着鸭舌帽包裹严实的东紫坐在一张桌子前,安静地开始讲述写作故事时,我隐隐闻到了她身上的药香。之前,我读过东紫的一部分小说,印象足够深刻,也知道她曾做过药剂师,听她娓娓而谈时觉得她更像一名中医,一直在高密度地编织自己的素材之网,犹如有一个庞大的橱柜,拉开抽屉来看,每一个格子里都收纳着她的发现,她自己给自己开药,让每一个素材“焐”成小说里的沉香。
在一只桃子里面,她竟然发现了一只虫子的“三室一厅”,悟得虫类朴素的智慧,那份发现写作素材的小得意,以及对一只小虫心理的揣摩,观察力之敏锐,着实让我惊讶。她细腻敏感,近乎一个侦探,对事物抽丝剥茧,直觉准确,且推理无懈可击。
当谈到餐桌上半只驴头上裸露的驴牙,那颗牙齿因长期磨损,一只牙里残存着污垢。我以为常规的表达是作为一个洁癖者的生理性厌恶,或者是对动物成为人类食物的怜悯之心,而她居然拐弯了,想象出一头驴死而复生,变成一名医生穿越回来的故事,而且这位医生正在观看着、研究着自己残存污垢的驴牙。
那一刻,我忽然起了鸡皮疙瘩,一个优秀的作家从不会因循守旧,思维天马行空,不受任何力量的约束。她能潜入“自我”,在大海深处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隐秘景观,并用高超的技术修建一条海底隧道,将读者一步一步引至开阔之地。我由此想到博尔赫斯笔下分叉的小径,想到卡夫卡的迷宫,想到纳博科夫和作为标本的蝴蝶,想到聊斋里自己给自己画一张美丽皮肤的鬼,联想随着思绪跑远。
你看,无非就是两个短暂的思维片段,她用语言解剖并呈现出来的时候,就成为聚光灯下的焦点,她打量这个世界写下自己的隐喻,小说斑驳的花纹依次呈现,独特而深邃,引起共情,具有动人的力量。她的表述坦诚而沉静,不华美,也不锋利,甚至不是井井有条的,但却是细腻的、蓬勃的,带有体验的温度。她耐心地对待写作,犹如向日葵对太阳的追随,犹如一条鱼对大海的忠诚,我深信她具备把一滴水变成大海、把寻常事物变成大型魔术表演的能力,她似乎葆有强烈的对有趣事物的好奇心,写作对她来说并非即兴的热情,而更像是一种处心积虑的独自跋涉。
波伏娃说过,“我要积聚一种力量可以让我得到永恒的庇护”,一个作家积攒自我的力量,把自己驱离写作的惯性并不容易。对东紫来说这种力量就是独立思考与写作,能够匹配飞翔的方式——一条把疼痛化为养分的道路。每个素材都是一粒种子,看你如何培育它,浇灌它,当然也可能会埋葬它。生命的喜怒悲欢,本如一场美轮美奂的焰火,作家似乎只有用文字来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我认真地倾听着她的表达,敏感的灵魂,虔敬的情感,富有想象力的重塑能力,打通“我”和世界的能力,一个成熟作家所需要具备的优秀文学品质在她身上一览无遗,短短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东紫用絮语带我们穿过了一条长长的隧道,仿佛一次远行,触到了小说写作的核,引起我和所有听课人的共鸣。她朝我们赤裸着自己的心意,像一棵纯朴的沉香树,带有岁月磨砺的芳香。这一次面晤,不是狮子吼,而是一场慈悲的念诵,那不是别的,正是沉静里由远及近的泉水淙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