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芝芹
我老家在临清市尚店镇胡宅村。软绵清香的豆腐,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是重要的年货之一,家家户户做过年豆腐,也成了我们小村热闹的一景。
那时,村里的五爷卖豆腐。他做的豆腐,白如美玉、细腻滑嫩,味道鲜美。那时,五爷大概五十多岁,头上扎块白手巾,身穿黑色棉袄棉裤,两只眼睛虽不大,但炯炯有神,清瘦的面容,透着干练,笑起来满脸是皱纹。我们都喜欢这位和蔼可亲的老人。
五爷是个热心肠,每当年关临近,五爷就让小村人轮流去他家做豆腐。五爷说:“你们拿自家的黄豆,用我做豆腐的工具,我帮你们把好重要关口,让大家过年都吃到自己亲手做的大豆腐。”听了五爷的话,乡亲们既高兴又感动,这可是一件大好事啊。
于是,喝过腊八粥,村里人就开始去五爷家排队做豆腐了,这可忙坏了五爷,他每天除了忙乎自家的豆腐生意,还要指导好几户人家做豆腐。轮到我家时,我父母把十斤挑拣干净的黄豆背到五爷家的石磨屋里,把黄豆倒在石磨上去皮。转动石磨,无色透亮的豆皮和豆瓣就分了家,这一步骤在我的老家叫“拉碴子”。回来后,母亲除掉豆皮,把豆瓣泡进清水里。
第二天,父母抬着泡好的豆子再去五爷家,完成磨豆浆工序。这个工序需要另一盘石磨,两个人合作完成,一人倒豆子一人转动石磨。五爷帮我们勾兑好水和豆的比例,并告诉我母亲每次往磨孔里倒豆子的数量和节奏,然后,父亲推动石磨,开始磨豆浆。推石磨是个力气活儿,不久,父亲的额头上就渗出了汗星,一勺勺的豆,在父亲越来越粗的呼吸声中,变成了细腻滑润的乳白色豆浆,源源不断地流进了石磨下的大铁盆里。
父亲把磨好的豆浆担回家,倒进一个铺着笼布的容器里过滤豆渣。为了方便过滤,需要加入杀沫油去除泡沫。这个时候五爷来到我家,他端的粗瓷碗里盛着杀沫油。五爷在凉水里洗了一下手,然后往豆浆里洒了一些杀沫油,又告知我父母一些注意事项,就急匆匆地奔向另一户做豆腐的人家。我们将过滤出的豆渣先放起来,留着做豆渣窝头,或者蒸熟放上葱花油盐当菜吃,二者都是不错的美食。滤好的豆浆更细腻更滑润,被倒进大锅里烧火煮沸。煮豆浆的关键是掌握火候,火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所以坐在灶坑烧火的必是母亲,父亲站在锅边,拿个大勺子不断搅拌豆浆,一是防止豆浆煳锅,二是让豆浆受热均匀。当豆浆沸腾后,要持续煮几分钟,把豆浆煮熟煮透,还要注意防止溢锅,如有泡沫则用勺子撇走。
看着我和弟弟的馋样儿,母亲盛出两碗豆浆加上糖让我们尝鲜。那柔润如牛奶般的豆浆,带着豆的浓香,滑过我们的口和咽,进入胃里,温暖又舒润,给我们满满的幸福感。
接下来就到了最重要的一个程序——点卤水,这是做好豆腐的关键。父母把豆浆倒入一个瓷缸里,弟弟就被派去请五爷,弟弟咚咚咚的脚步声远去后不久,五爷就端着另一个大瓷碗来了,淡黄色的卤水在碗里晃悠悠的。连日的奔波,让五爷显得特别疲惫,父亲想让他抽支烟歇会儿,但五爷婉拒了,他说还有两家人等着点卤水呢。他跟我父母又确认一次豆子的斤数,然后站在缸边,拿勺子探察豆浆的大致温度。缸里不断有热气向上蒸腾,五爷如核桃般的面容及灰白的发丝,在雾蒙蒙的厨房里都模糊了。我们屏住呼吸观看着,心里既有好奇和兴奋,也有对五爷精湛手艺的崇拜。只见他用勺子轻轻搅拌豆浆,一边用小炊帚仔细地点洒卤水,一边观察豆浆的变化,嘴里还不忘跟我们唠嗑儿,“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知道白毛女的父亲杨白劳是怎么死的吗?就是喝卤水死的。死在大年夜,可怜啊!你们这些小孩子们,有福喽,一会儿就能吃到热乎乎的豆腐了,高兴吗?”他抬头转向我们问一句。“高兴!”我们脆生生地回答,声音里好似浸着蜜糖一般。当豆浆开始出现豆花状的凝固物时,他就停止了加卤水。
然后五爷又交代一番,就匆匆离去了。看着他脊背微驼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我们颇为感激乡亲的这份情义。从金灿灿的豆粒,到白嫩嫩的豆腐,其过程竟是如此复杂,一道可口的食物,真是来之不易啊!
不容我们多想,父母已经开始最后一道工序了。父亲将豆花舀入铺有干净大笼布的筛子里,用笼布包好豆花,又在上面压上一只装满水的水桶,通过挤压把豆花中的水分压出来,使其变成干爽的豆腐。约一小时后,去掉水桶,揭开笼布,满屋豆腐香,一大包热气腾腾的豆腐就做好了。需要说明的是,五爷家是把豆花舀进木箱里,且用笼布一层层隔开,所以他做的豆腐是一层层的,而我们家的豆腐是用一个大笼布囫囵兜在一起的,俗称“大懒包”豆腐。但是不管什么形状,其口感都是一样的。
一包豆腐二十余斤,母亲用它为我们炸豆腐盒子、腌豆腐块、做豆腐汤等等,一道道美味的豆腐肴馔,让年过得有滋有味。更重要的是,我们自己做的豆腐地道纯粹,色、香、味极佳,而且,它还包含着浓浓的乡情。那暖心的香味,一直慰藉着我的人生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