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翊恩
中秋来临,超市里的月饼琳琅满目,包装华丽、价格不菲。然而,人们却像捡东西似的,几盒十几盒地收进购物筐,然后扫码付款。我徜徉在月饼的世界里,眼前却浮现出儿时的月饼。它用油纸包裹、方方正正一块红纸上印着“中秋月饼”四个黑字,虽简朴,却显得格外隆重。
小时候离中秋节还有半个月,心便痒起来,日日仰头看天,盼那月儿快些圆。其实盼的不是月亮,是那一年只得一见的月饼。20世纪50年代,我出生在黄河边的阳谷县阿城镇陶城铺村,那时大家生活还比较困难,平日吃食不过是窝头咸菜,唯有过节时,父亲才从镇上的供销社买回几斤月饼。每年给外祖母送去二斤,剩下二斤,还得送人一斤,我们全家能享用的也就一斤月饼了。月饼用油纸包着,方方正正,系一根细纸绳。纸上渗着油渍,像是美人脸上的胭脂,惹人遐想。
最难忘的是给族哥送月饼。母亲将一包月饼放到我手上:“快去快回,莫贪玩。”我应着,脚步却沉得很——手中捧着的,可是全家盼了一年才能吃到的美食。那时农村还没有通上电,若值晴日,水银般的月光泻在土路上,照得沙土如银。村庄淹没在月光里,隐隐约约,朦朦胧胧,村路蜿蜒,虫声唧唧。月饼的香味透过粗糙的包装纸一阵阵飘出,勾起我肚里馋虫翻腾。我走走停停,几次将那月饼凑到鼻尖——那股甜香直叫人眩晕。我实在忍不住,用手指悄悄抹抹油纸,蘸了些许油渍送到舌尖,顿时甜遍全身。然而终究不敢真正偷吃,毕竟这是要送人的礼啊。那夜的月亮格外明亮,将我小小的身影在村路上拖得老长。我故意放慢脚步,只为多闻一会儿月饼香。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时嗅闻的何止是月饼,分明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回到家,母亲招呼我们吃月饼:“开始吃月饼吧!每人半块。”母亲慢慢地解开绳结,仿佛在完成一场庄严的仪式。油纸展开,四块月饼赫然在目,酥皮金黄,顶上盖着红印,是“中秋”二字。取刀来切。那刀极薄,落下时几乎无声,却见酥皮簌簌落下,如金色的雪片。我赶忙伸手在桌沿处接着,连指尖沾上的碎屑也要舔净。分得的半块月饼,总要细细端详许久,先啃那没有馅料的边皮,再小口小口地尝那甜得让人发颤的枣泥。最后,连包月饼的油纸也要对着灯光照了又照,直到舔尽那残留的油香。
成年后的中秋,是汗水中浸泡的忙碌。娶妻生子后,才知道过日子不易。当时,农村已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家家户户铆足了劲种地。中秋时节,正赶上秋收秋种,玉米要收,小麦要播,哪还顾得上过节?天未亮便下地,月出东山仍未归。老父亲退而不休,虽已是花甲年纪,却和年轻人一样早起晚归,那时自己家没有牲口,种麦子翻地全凭铁锨。妻子忙到半晌,再回家取饭,提着篮子将饭送到地头儿,篮里或许有两块月饼,用布裹着。“歇会儿吧,今日中秋哩。”她说着,递过月饼。我和父亲都是接过来,三两口便吞下,竟尝不出什么滋味——累得连味觉都钝了。月光下的田野别有一番景致:玉米秸堆成小山,在月光下投出嶙峋黑影;远处邻家的地里也闪着灯火,想必也在连夜抢收;孩子在地头儿玩耍,追逐流萤,笑声碎在风里。“月亮真圆。”妻子忽然说。我抬头望去,果然一轮满月悬在中天,清辉洒遍人间。这才想起原来是中秋佳节,却连个月饼都没好生品尝。那时虽累,但看着饱满的玉米,闻着新翻的泥土香,倒觉得这中秋过得踏实——团圆不在于形式,而在于相守。
中年的中秋,是电话两头的牵挂。儿子考上大学,去了远方,我们搬到城里居住。人们生活富裕了,月饼种类繁多,广式、苏式、冰皮,应有尽有。再不用切分而食,都是整盒买、整盒送,包装比月饼还贵。有年中秋夜,我和妻子备了一桌好菜,和父母对坐。给儿子打电话,那头吵得很:“和同学聚餐呢,吃了月饼,您放心!”背景音里传来年轻人的笑语,显得我们这边格外冷清。母亲对着电话叮嘱半天,挂断后叹口气:“孩子长大了。”阳台望月,城里的月亮总蒙着一层晕,不如乡下的明亮。隔壁传来电视晚会的声音,欢声笑语,更衬得此间寂静。我切开一枚蛋黄莲蓉月饼,金黄油亮,却吃得莫名怅惘——从前抢着吃才香,如今随便吃反倒无味了。
而今老了,中秋竟成了略带伤感的节日。退休闲居,时间大把。月饼成了负担——儿子寄来的、单位发的、亲友送的,堆在那里像小山似的。什么口味都有,连洋式的巧克力月饼都出现了。拆开一盒尝鲜,感觉甜得发腻,吃了半个便放下。父母早已离世,昔日走动的亲戚也多星散。儿子在南京工作,说今年忙,不回来了。中秋夜,我时时对着菜肴发呆,吃不完的月饼,样式不少,味道也不错,却怎么也提不起胃口。听到马建涛《童年老家》中唱的“那时候盼过年,如今我怕过年”时,我颇有同感,不仅是怕过年了,连过节也没有心气和兴致了。
这个中秋雨雾朦胧,月亮没有出现在天空。我凝视着黑沉沉的夜,忽然想起儿时那个送月饼的夜晚,土路上月光如洗,月饼香气袭人。如今买得起任何月饼,却再也寻不回那个嗅闻月饼香的少年。我掰开一枚最传统的五仁月饼,小心地接住掉落的屑——忽然明白,我们怀念的从来不是月饼,而是那份分享的温暖;牵挂的也不是月亮,而是月光下曾经团圆的人。月饼屑在掌心闪着油光,如碎月般明亮。我慢慢咀嚼着,甜味淡去后,泛起淡淡的苦——那是岁月的滋味,也是人生的滋味。
(本版有些文字涉及方言,仅用其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