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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事情 2025年04月02日

■ 谭登坤

我常常为大地上那些偶然的奇遇感到惊讶。冬天,一只灰喜鹊,飞过白雪皑皑的原野。在这个季节里,它不至于饿死,或者冻死。它穿梭于屋檐儿与草垛之间,那里,有它自己写下的密码,凭着一棵麦草,一片枯叶,或者一道爪痕,它轻易地推开一扇又一扇隐秘的门,在墙缝儿里、草隙间、土坎乃至枝杈间,取出一簇捂熟的杜梨儿、一颗山楂、一枚红透的枣子。这是属于它自己独有的秘密。

早晨,一只早起的麻雀,学着我的样子走路。它高抬腿,轻迈步,清晰地在霜雪上印下一串竹叶似的符号。见我惊讶,便不屑,悠然飞去。我仔细辨认麻雀留下的那一串痕迹,线条瘦硬,字字严谨,虽一字贯之,却绝无懈怠。自忖,这应该是这只小鸟留下的隐语吧。凝视有时,终不能揣度其意。屋檐上,麻雀们正排成一排,歪着脑袋,一齐看我。它们一定在想,这个愚蠢的家伙,竟连这么简单的文字也读不懂。这只小鸟,它或许真的希望,同样两足行走的我,是一位知音,只可惜我太让它失望。

开春的时候,一条刚刚出洞的小蛇,在我家那头刚买回来的小猪面前,绕出如水的线条。一颗尖削的脑袋,引领着它妖娆的身体,画出一串眼花缭乱的符号。蛇无声,那意味深长的表达,完全靠它美丽的身体。这头小猪,跟随着这条一波一波横着流淌的小蛇,认真地辨识了好久。直到那条蛇在一截断墙前悄然而去,小猪都没有弄懂,这条蛇到底说了什么。

我坐在一片夏日的树荫里,享受着扑面而来的风。一眨眼的工夫,一只蚊子也赶了过来,接着,又是一只,它们都是冲我来的。本来空旷的原野,没有蚊子,一眨眼,它们就无中生有,来到我的眼前,俨然是一群隐藏很深的哨兵,是这一片树荫的捍卫者。倒是我,无形中侵扰了它们。野地空旷,它们能藏在哪里呢,它们有让自己消失于无形的法术吗?这让我兀自感叹。飞蠓蚊虫,皆有灵气。

一只蚂蚁,晃动着发丝一样的天线,以它微小的身体,爬过森林一般的草丛和沟壑一般的辙印,找到回家的路。一只刺猬,在瓜果成熟的时候诞下幼崽。一只野鸡,总会在野草萌发的时节产蛋抱窝。其实,这都不是偶然的事。这些游荡于大地深处的精灵,毫无障碍地跟大地交流,它们无不精通大地的语言。它们遵从着某种指引,蹚开一条又一条看似无解的路。自然造化,给生命以先验的灵感,它们是大地之子,可以安享大地赐予的恩惠。

再没有比一条藤蔓更让人感叹的生命了。它的触须既是手臂,又是眼睛。它摇摇晃晃在半空里,让你替它着急。纤纤细茎,那么柔弱,感觉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坍萎于地。可它自信满满,耐心辨别、选择、试探,直到准确地攀住树枝、崖壁。等到你再一次把不忍的眼光投向它们,你会惊讶地发现,它们或缠绕,或粘贴,已经往高处蹿出一大截了。

一粒种子,它在泥土中所释放的信号像一张网一样铺展开去。它们与大地之间无比亲密地邀约,用只有它们自己能懂的方式传递和接收。一棵玉米,一穗高粱,它在花期释放出弥漫于原野的生命密码。天下草木,无不选择各自的方式,向原野深处发送着自己的信息。它们看似固守一隅,实则在无声的世界里畅通无阻,获得自由。这是草木与大地的默契,也是大地与草木的因缘。

一丛紫花地丁举起娇艳的花瓣,在草丛里闪烁。随即,你会惊讶地发现,在周围一片不小的扇面上,到处闪烁着碧绿妖娆的紫花地丁的身影。有的含苞,有的才刚刚抽出两三片叶子,有的则刚刚萌芽。它们像一幅硕大的花毯,展开在草地上。这张毯子之外,则完全是狗尾巴草和星星草的天地。我在其他的地方,也曾见过这样的奇观。一大片遍身绒毛的地黄,一大片叶片肥厚的车前草,或是一大片金黄的旋覆花,它们总是成簇成片地从一片土地上冒出来。它们选择了这里,而不是那里。它们手拉着手,肩挨着肩,比邻而居。

在我看来,这一片土地与那一片土地,并无不同。可这些连片结伴的精灵们不这样看,它们掌握着某种密码。那是只有这些俯伏于地的微末草芥们才能读懂的,大地的隐语。它们懂得,只有这里才更适合它们,才是它们生命的天堂。这一片紫花地丁让我兴奋,还因为,在我与土地的长期交往中,有时候也会误打误撞地触碰到土地上那些隐秘的按钮。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河南岸的一片土地上谷子长得更加旺盛,而北岸的那一片土地,则更被芝麻绿豆钟爱。这让我为此长久地感动。一粒种子,它跟土地有着前世的约定,这是只有它们自己才懂的大地密码。这些密码,深藏于土地的褶皱里。解读密码的钥匙,却深藏于每一粒种子的内心。它们在风中相遇,便有一场以命相许的爱情,在这片土地之上诞生。这些,于一粒种子何其简单,于一个人又何其艰难。我得下足了功夫,谦卑了襟怀,日复一日地了解它们,才得渐渐明白,这一片土地与那一片土地,这一垄黄土与那一垄黄土,它们是不一样的。

越是寻找,就越是让我深感自卑。一株野草,一只蠓虫,它们都可以凭着它们简单的逻辑,直达真理。它们轻易就能读懂那些大地的语言,似乎,那就是它们日常最通俗的交流,而这种交流,于我而言却是秘密,是大地的隐语。我像一个盲人一样,东一头西一头地瞎撞,撞得准与不准,全凭我的坚持和运气。

我才渐渐悟到,我与一株紫花地丁或一株旋覆花之间的差距,不是高与矮或者多与少那样简单,这是有与无的差距,中间甚至隔着天与地的距离。有时候,我深深地感到,与我立足的这片土地有着很深的隔膜,我日日水里泥里摸爬滚打,自以为与土地建立起无法割舍的情谊,却不如一粒小小草籽与泥土那般亲密。这让我对一株野草,深感羡慕。

越是这样,就越对一株野草,对一串喇叭花,乃至一棵俯伏于地的蒺藜或茵陈蒿,充满敬意。我真诚热烈地赞颂它们。它们可真是太智慧了。我必须低下身段,我得成为它们的同类和同谋。这是低处的哲学,这是草木以及虫鱼鸟兽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