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谭登坤
在马颊河,有两样东西,容易让人产生幻想。冬天的大雪,和春天的杨花。
杨花飞呀。马颊河迷迷蒙蒙的。起风了。杨花飞舞。杨花在飞舞中呼朋引伴,你牵我连。一朵一片,团团簇簇。大人不时眯起眼睛,讨厌地摇一摇脑袋。小孩子倒来了兴致,不时地跳起来,捉住一朵,又鼓起嘴来吹跑。说杨花,马颊河的人可能还有点儿陌生,说柳絮,他们就感到亲切,柳絮啊。柳絮让马颊河失了季节。是一场大雪吗?你把手伸出去,想接住它们,像接住一朵雪花。这些杨花,它们可不像雪花一样,它们不是飘下来的,它们是飘上去的;它们是飘上去又飘下来,上下翻飞,在半空儿里翩翩起舞的。它们调皮地从你的手指缝儿里飘过,倏然幻化。它们常常随风而起,直上重霄。这是一场大地洒向天空的大雪。它们飞得累了,飞得远了,最终,它们也会落下来,落在某个角落儿。可在没有落下之前,它们才不甘心哪。它们落下之后,只要稍有鼓舞,就又飞起来啦。它们加入到一场又一场的轻歌曼舞,融进一曲连绵不断的大合唱中去。孩子们大呼小叫,追逐着,随手抓住一朵,一松手,又飞了。他们跟漫天的柳絮玩一场游戏。他们追赶着,柳絮引逗着;他们停下,柳絮在眼前也就慢悠悠地停下了。孩子们扭头往回跑,那一团柳絮,竟又跟着追回来了。微风起,柳絮飞;大风起来,柳絮就更加昂扬。柳絮跟孩子相互逗弄着,也招惹着行色匆匆荷锄使犁的人。它们不时地粘在人的头发上睫毛上,吸进鼻孔里,也钻进眼睛里,喉咙里,让人恼,让人烦。
看看沿河,一棵一棵合抱粗的柳树上,它们被春风鼓荡着,就像着了魔一样地吞云吐雾,丝丝缕缕的柳絮从树冠上吐出来,没完没了,无穷无尽的。长久地盯着树冠,有说不出的疑惑。明晃晃的阳光,照着这些飘飘洒洒的雪花,让它们纤毫毕现。才惊讶地发现,这些毛绒绒的小家伙,在每一朵蓬松的绒毛里面,都藏着一只黑色的眼睛,那只眼睛那么小那么小,比米粒儿还要小,小得像针尖儿一样,却都眨呀眨的,诡秘地闪烁着。柳絮越聚越多,小小的眼睛们越藏越深。这些软绵绵轻飘飘的柳絮,都是精灵,它们上天入地,穿梭于天上人间,来去那么轻松。柳絮迷乱了人的眼睛,惹出了泪水,柳絮打乱了人的脚步和心绪,让人磕磕绊绊的,像喝醉了一样。看着风中摇摇晃晃的柳树,觉得它们如仙如幻,都失了往常的模样,是一片飘飘欲仙的树。
但柳絮终究要落下来。它不动声色地堆积,堆积得极有耐心,又有点儿处心积虑。今天的柳絮悄悄地落在昨天的柳絮上,明天的柳絮又会攀住今天柳絮的发梢。柳絮落在河面上,它跳跃着。这时候,马颊河里的浪花是热的,冒着幽蓝色的热气。浪花儿活泼的,莽撞的,试试量量的,要去拥抱那些柳絮,就像拥抱漫天而降的雪花儿。每一次拥抱,却都像被烫着似的,又迅速地放弃。柳絮有这样的本事,它悬空,却决不沉没。浪花有多高,它就有多高;它跟浪花一起涌动着,起伏着。柳絮在河面上虚张声势,似乎要堆起一座雪白的山来。有一万只眼睛的蜻蜓也不免上当。它们想降落在这座雪白的山峰上,却发现脚下根本空无一物。蜻蜓在泡沫般的柳絮里陷落下去;是它的灵巧敏捷拯救了它,它的透明的大翅膀救了它,让它在一瞬间的狼狈中迅速平衡了身体。蜻蜓顶着一朵毛绒绒的柳絮,凌空而起,它一直飞进漫天飞舞的柳絮里去。燕子和浪花一样充满好奇,它们一直怀疑,这些堆积的柳絮,它们怎么就那么一直雪白着,生长着;在水面上,一丝一丝生长着。它们就不融化吗?
燕子来了。燕子早就来了。燕子每天用它洁白的胸脯,敏捷地沾一点儿清凉的河水,朝着浪花一惊一乍地呼喊,嬉闹,燕子也太矫情了。在柳絮没来之前,它们跟那些依依的杨柳一起在水中弄影,照出它们优雅俊美的样子。现在,柳絮来了。燕子的影子,在水中变得影影绰绰的。燕翅在柳絮中穿梭,有时候也被柳絮沾惹,吓得它们仄歪了翅膀,跟醉了似的。
柳絮来了。它们错乱了季节,非要下一场三月雪。白花花的,铺了一地。也只有这些柳絮,显示着马颊河的虚幻的富足。看着这些柳絮,心里会无端地气愤,这也太铺张了,太靡费了。柳絮打乱了人的思绪,让人疑惑,似梦似醒,似真似幻。恍惚中,柳絮是新嫁娘的二十四床铺盖,表里全新,情意绵绵,从炕头直摞到屋顶上去。被面上绣鸳鸯,绣并蒂莲。雪白的棉花淹没了马颊河。棉絮撕扯着,铺了一层又一层,铺了一丈厚。人滚在里面,就像滚在雪白的云彩里。人被香喷喷暖烘烘的棉絮淹没了。马颊河什么时候这么富丽堂皇过,什么时候这么高贵豪气过。新娘子在梦里笑醒了。老婆老汉们在这样的梦境里热泪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