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明华
元好问(1190年—1257年),字裕之,号遗山,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州)人;金末元初文学巨匠。金兴定五年(1221年)进士,官至尚书省左司员外郎。金天兴二年(1233年)四月金都汴京沦陷后,被蒙古军解送聊城县(今聊城市东昌府区)看管。蒙古太宗七年(1235年)三月,移居冠氏县(今聊城市冠县)。蒙古太宗十年(1238年)八月,回归故乡。元好问一生创作诗歌五千余首,现存一千三百余首。其中,在聊城的六年间,创作一百三十余首,约占其现存诗歌总量的十分之一。
作为金朝旧臣,元好问亲历了金朝由盛转衰直至覆灭的过程。金朝(1115年—1234年)由北方少数民族女真族建立,立国一百二十年,鼎盛时期疆域涵盖东北、华北、西北及黄淮等地。金泰和六年(1206年),蒙古贵族铁木真统一蒙古诸部落,被尊称为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国。金正大七年(1230年),蒙古攻金,并于金天兴三年(1234年)灭金。在金亡过程中,元好问目睹战乱惨状,饱尝亡国离乱之苦,创作了大量以国破家亡、战乱流离为题材的“丧乱诗”。这些诗歌深刻反映了金蒙战争下生灵涂炭、山河破碎的社会现实,揭示了金朝统治的腐朽与蒙古入侵的暴行。其在聊城期间创作的“丧乱诗”,多集中于初到的1233年至1234年间。
实录战争惨象
1233年4月汴京陷落后,元好问与其他金臣被蒙古军解送聊城,居于聊城城南至觉寺。北渡途中,他创作了《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有学者认为,此诗与《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系其抵聊后,追忆出京与北渡途中的见闻所作。
元好问在《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中写道:“道旁僵卧满累囚,过去旃车似水流。红粉哭随回鹘马,为谁一步一回头?”“随营木佛贱于柴,大乐编钟满市排。虏掠几何君莫问,大船浑载汴京来。”“白骨纵横似乱麻,几年桑梓变龙沙。只知河朔生灵尽,破屋疏烟却数家。”
三首诗以白描手法,生动记录了汴京陷落后蒙古军的暴行:文物遭掠夺毁灭,后妃宗室被掳,百姓白骨蔽野,昔日繁华都城化为废墟。诗人借景抒情,深刻展现战争之残酷,抒发国破身囚的悲愤与无奈。诗中描绘道路旁堆积的俘虏尸骸,令人慨叹短短数年桑梓即成荒漠;黄河以北生灵殆尽,唯余几缕炊烟自破屋飘出,满目疮痍。
元好问于聊城羁管期间,模仿民歌创作了《续小娘歌十首》,其九刻画了战争惨状:“饥鸟坐守草间人,青布犹存旧领巾。六月南风一万里,若为白骨便成尘。”诗中,饥鸟盘桓于荒草间的尸身之上,死者青布领巾依稀可辨。六月的万里南风,却无力将累累白骨化为尘土。诗人借凄怆意象,强烈控诉战争对生命的无情摧残,字里行间饱含对逝者的深切悲悯以及对乱世的无尽痛思。
同时期,他还写有《淮右》一诗:“淮右城池几处存,宋州新事不堪论。辅车谩欲通吴会,突骑谁当捣蓟门。细水浮花归别涧,断云含雨入孤村。空余韩偓伤时语,留与累臣一断魂。”诗人目睹淮右地区在战火摧残下城池凋零,所剩无几,昔日繁华原野一片破败。
抒发丧国之痛
羁管聊城期间,元好问以诗歌倾泻家园沦陷、国破家亡的悲恸。他以漂泊囚徒之身,记录金亡后士民流离的苦难,诗篇交织着哀伤、愤懑与回天乏力的苦涩。
《续小娘歌十首》其六哭诉百姓流亡场景:“雁雁相送过河来,人歌人哭雁声哀。雁到秋来却南去,南人北渡几时回。”诗人以雁为喻,勾勒百姓流亡途中“人歌人哭”的凄惶场景:大雁尚能按时南归,被迫北渡的百姓却归期渺茫。
他在该诗其八中追忆太平并痛惜当下:“太平婚嫁不离乡,楚楚儿郎小小娘。三百年来涵养出,却将沙漠换牛羊。”诗人回想和平年代家乡婚嫁、儿女美好的景象,痛惜三百年文明涵养之民,竟被驱至沙漠如牛羊般交易。字里行间满是对文明毁弃的痛心与对家国巨变的深沉感喟。
元好问曾为一同被羁管于聊城的金吏好友曹得一创作了《南冠行》一诗,倾诉丧国之痛与羁旅之苦。“南冠”一词出自《左传·成公九年》:“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元好问在诗中以“南冠”来代指被蒙古军俘虏的金朝臣民,并以“南冠累累渡河关”,生动描绘了金都沦陷后,大量金朝臣民被俘押解北上的悲惨景象。诗中“独守残编北窗底”“竹花不实鹓雏饥”之句,则形象刻画了他与曹得一等一众被羁管的金朝旧吏如饥饿鹓雏般落魄的囚徒生活。
他在诗末感叹道:“黄河之水天上流,何物可煮人间愁。撑霆裂月不称意,更与倒翻鹦鹉洲。安得酒船三万斛,与君轰醉太湖秋。”他以“黄河之水天上流”来形容自己巨大的愁苦,渴望得到“酒船三万斛”,与友人醉卧太湖,以求解脱无尽苦闷。
在羁管聊城的第一个除夕,元好问心中的思国之情难以排解,赋《癸巳除夜》一诗:“鼎定周元重,薪安汉已然。不随南渡马,虚泛北归船。身并枯蜩化,心争脱兔先。尘埃嗟落泊,光景强留连。往事青灯里,浮生白发前。更残钟未动,犹属出京年。”诗中反用“鼎定周元重”“薪安汉已然”典故,衬托对金亡的无奈。诗人自叹未能随金廷南迁寻得安身之地,被俘后北归故乡亦成泡影。尾联“更残钟未动,犹属出京年”,借新旧交替暗喻朝代更迭,细腻流露对故国难以割舍的眷恋。
《送仲希兼简大方》一诗道出滞留之叹与复国无望:“家亡国破此身留,留滞聊城又过秋。老去天公真溃溃,乱来人事转悠悠。棋中败局从谁覆,镜里衰容只自羞。方外故人如见问,为言乘兴欲东流。”
羁管次年(1234年)腊月,战争创伤未愈,《十二月六日二首》其二吟出漂泊愁绪:“海内兵犹满,天涯岁又新。龙移失鱼鳖,日食斗麒麟。草棘荒山雪,烟花故国春。聊城今夜月,愁绝未归人。”他感慨天下烽烟未息,漂泊天涯又逢新年。失去故国庇护,他倍感孤零。在聊城,寒月当空,未归游子愁肠百结。
反思亡国原因
面对故国败亡,元好问未止于悲情宣泄,他还冷静反思深层原因。他赋诗批判金廷政治腐败、军备废弛,揭示朝政昏聩、权奸当道、军心涣散等亡国内因,展现出强烈的历史自省意识。
他在《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中自问金朝灭亡原因:“塞外初捐宴赐金,当时南牧已骎骎。只知灞上真儿戏,谁谓神州遂陆沉。华表鹤来应有语,铜盘人去亦何心。兴亡谁识天公意,留着青城阅古今。”他说,蒙古铁骑南侵日亟,金廷却仍向边塞拨付宴赐之金,国防如同儿戏。他感慨道,同一座青城,百年前见证金灭北宋,如今金亦亡于此。他困惑于“天公意”,仿佛天公特意留着青城,让它来见证朝代的更替。
元好问在《十二月六日二首》其一中继续反思亡国之因,并痛斥金廷权贵:“伥鬼跳梁久,群雄结构牢。天机不可料,世网若为逃。白骨丁男尽,黄金甲第高。阊门隔九虎,休续楚臣骚。”他说,朝廷中的奸佞小人如伥鬼横行,割据势力结党营私。他痛斥权贵们腐败无能:青壮男儿化为白骨,权贵豪宅却愈筑愈高。他慨叹宫廷为暴徒般的权贵把持,自己上书无门,诤谏无果。
抒写思乡之苦
亡国流徙的经历令元好问乡愁日炽。异乡寒食、残梦之中,常忆故园亲人,思乡成为其精神寄托。
闷热秋夜,羁旅聊城,思乡情切,元好问写下《梦归》诗:“憔悴南冠一楚囚,归心江汉日东流。青山历历乡国梦,黄叶萧萧风雨秋。贫里有诗工作祟,乱来无泪可供愁。残年兄弟相逢在,随分齑盐万事休。”诗中,他自称“楚囚”,道出聊城羁旅生活的艰辛,归心似箭,却只能望乡兴叹。
他辗转难眠,又作《秋夜》诗:“九死余生气息存,萧条门巷似荒村。春雷谩说惊坯户,皎日何曾入覆盆。济水有情添别泪,吴云无梦寄归魂。百年世事兼身事,尊酒何人与细论!”诗中,他描绘劫难后的悲凉心境。他感到古济水似也通人性,为他的离别增添了无尽泪水,而他在外漂泊,连梦中都难归故园。
元好问是继杜甫之后“丧乱诗”的杰出代表人物。他的“丧乱诗”,将亡国之痛、朝政反思与思乡情怀交织,生动地反映了金朝灭亡的过程,记录了战乱带来的深重苦难,具有“诗史”的意义。由此,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不可撼动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