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
东昌府区 范恩民
有一天,作家康学森问我,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我最喜欢的是哪一部。我说是《聊斋志异》。
我跟他开玩笑说,我的青春期教育是通过《聊斋志异》完成的。一位书生,夜宿荒宅,来了个美貌的女子,然后成就一段好事,开始一场传奇。这是一个不会追女生的大男孩最喜欢的故事类型。现在看来,《聊斋志异》对我的影响,确实超出其他书。
我通读过3遍《聊斋志异》。第一次是在大学一年级放寒假的时候。在南方那个又潮湿又阴冷的冬天,我披着一件厚厚的棉大衣,缩在被窝里读《聊斋志异》。读到兴奋的地方,我披衣而起,绕屋转圈。那种被点燃的感觉,我至今记忆犹新。读《聊斋志异》,我充分感受到了文言文的魅力。我认为,自己对文言文有不错的语感,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读了几遍《聊斋志异》。
不过,这还不是我喜欢《聊斋志异》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蒲松龄这个人。
蒲松龄19岁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就得了县、府、道3个第一,名震半个山东。他起点很高,有才气,年纪轻,按照常理,只要努力,考个举人博个功名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科举时代有一句话,叫“场中莫论文”,考场成败有时候跟才华没啥关系,与运气关系很大。蒲松龄的运气就特别不好。此后的50多年,他一直卡在秀才这个级别上。考了一辈子,再无所获。
许多时候,蒲松龄靠在大户人家当私塾先生维持生计,虽然不能说多穷困潦倒,但是日子过得非常紧巴。因为教书的地方离家比较远,他和妻子刘氏聚少离多。
就是这样一个人,写出了《聊斋志异》。
你可能会说,中国古代有才华而官场不得意的人并不少。杜甫有一句诗“文章憎命达”,说的就是有才华的人总是命运不好。
还是有点儿不一样。
其他的文人,虽然在仕途上不一定顺利,但可以将文学创作的成就作为自己的精神支柱。中国古代文学中,诗和词才是最受追捧的文体。写出好诗词,虽然不见得能当官,但还是非常受尊敬的。李白诗名远播,连唐玄宗都要召见他。杜甫诗名远播,被剑南节度使严武关照,所以才有成都的杜甫草堂。还有柳永,虽然他写的很多词难登大雅之堂,但是连皇帝都知道他。一个文人只要有现实成就感,只要还能听到身边传来的掌声,他的精神支柱就还在。
但是蒲松龄不同。如果你读过《聊斋志异》,你就会被蒲松龄的用心震撼到。《聊斋志异》里面的文章谋篇布局之巧妙、遣词造句之精当,再有才,也要倾注毕生心血才能做到。
看《聊斋志异》的时候,我经常会有一种吃惊的感觉。写小说,在当时是那么不被重视的事,但蒲松龄每次下笔时,都有一种凛凛的敬重感。一字不苟且,一笔不草率。他心里的读者,一定不是当世的人。
蒲松龄对标的不是写小说的人,也不是写诗词的人,他对标的是司马迁。《聊斋志异》中很多篇小说的最后一段“异史氏曰”,也是借鉴的司马迁。更重要的是,在创作的时候,他们都极其孤独,没有知音,以一杆笔面对千秋万代,都花了一生的心血,著作都篇幅巨大,都是在写的时候不知道它能不能流传下去。但是,他们都写了。
作为一名在乡间很受尊敬的读书人,蒲松龄对于社会事务也非常尽心。他写过《农桑经》,传播农业知识;编过《药崇书》,讲解医药养生知识;编过《日用俗字》《婚嫁全书》,向村民普及文化知识。他还为很多百姓写过状纸,参加过救灾救荒,到70岁时,还上书检举贪官。
回看蒲松龄的一生,19岁春风得意,然后一路高开低走,以世俗的眼光看,他没有取得什么成就。如果换成一般人,心态早就崩了。但是蒲松龄没有,还是那么认真,对每一件事都认真,写作时对每一个字都认真,认真到就像他已经知道,这部《聊斋志异》一定会流传千载。
我从十几岁开始读《聊斋志异》,蒲松龄一直是我的一盏灯。认真做平凡的事,就像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一样。认真过短暂世俗的生活,就像面对千秋万代一样。如此,再普通的人生,也能够拥有无穷无尽的可能。
大学时,有一次我偶然读到蒲松龄的一句诗,当时就流泪了。那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与他恩爱了一辈子的妻子刘氏先他而去。他来到亡妻的墓前:“欲唤墓中人,班荆诉烦冤。百叩不一应,泪下如流泉。”我想喊你的名字,听到你的回答;我分开墓前的杂草坐下来,想跟你说说心里的苦楚。但是,我怎么敲你的墓碑,你也不回答,我的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天人永隔的巨大悲伤,也是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一生,不止这一世,你可以超出自己的生命大限,向亲人、向后世诉说——无论小声地倾诉,还是大声地呼喊。就算对方听不见,你还是有了属于自己深情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