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城县衙门回忆记
■ 于朝臣
我今年九十八岁了,虽然老而不死,但一辈子没干过坏事。常言说:“公门里面好修行。”我过去,也就是青壮时,净吃衙门饭,闹了几十年。干这一行,里里外外,经常和打官司的打交道,如要一味昧良心坑害人,也很能发点财。要是秉公无私,不巴结有钱的,不诬陷良民,何尝不是积德行善呢?修行,不必当和尚,干衙门,处处可以积德和缺德。我倒没干别的,早些年,当了二年马快,以后就净侍候老爷(县官)了,也叫“长随”,俗称当“二爷”,我们术语(行话)称“秋字行”。当“二爷”都干些什么事呢?给老爷沏茶、打洗脸水,干些里外的杂活。有时候内宅的太太、小姐也支使我上街买东西。老爷外出,轿前轿后,我得紧紧跟随,挟着马扎子,提着水烟袋,这都是预备老爷随时用的。如果把我这一辈子当“二爷”的事儿扯扯,那就长了,真是说不尽的辛酸,谈不完的奇闻。
咱就别提那些啦,言归正传,我把我七十多年的聊城县旧县衙门情况拉一拉吧。话得说明,我自己没文化,今天谈的都是平日听师爷们拉的。我记不很准,有头没尾。写,我更写不了。是这么着,我念叨,叫小孙女写的,写一段念给我听,有的我还补充。小孙女叫绍海,十六岁了,念高中,在学校挺用功,语文考百分,常得老师们夸奖。以下归正题。
民国以前,“东昌府”这个名称最响亮。那时,府的首县是聊城,府衙门就在县衙东北,口头称为“后府”。现下的专署粮局所在地,就是当年的东昌知府衙门。清朝的东昌府,下边都管哪些地方呢?在清初,县数还多,如观城、朝城、临清、武城、夏津等,都属东昌府管,以后又改变了。到最后,东昌府辖领下是一个州,高唐州;九个县,是聊城、堂邑、博平、茌平、清平、莘县、冠县、馆陶、恩县。聊城为附郭之首县,县官是正七品。
老县衙门的地址是在古楼西大街。这条街老名叫“兴礼街”,大概是以光岳楼西面的门洞名“兴礼”二字而命名的。那两个擘窠大字,朴拙苍劲,乍看好像小孩子写的,既笨又愚。据说这是当初一位进士的手笔,叫什么“返童体”。县衙门从明、清一直到中华民国,并没更动。民国廿年,六区专署也设此地,扩建了不少房舍,作办公之用。现下部分房屋作了职工宿舍,又成了话剧团的地方了。宣统二年印的《聊城县志》说:“县治……正厅五间,后堂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大门三间,仪门三间,戒石亭一座,幕厅三间,三神祠公廨五所,东西司房各六间,吏舍一所,禁狱一所,堂西贮器皿房三间。洪武二年,县丞蒋子昭建。”你看看,堂堂县衙,房屋不到三十间,够简朴的了。以后,县衙门重修过几次。明代天顺元年,知县毛骥重修;弘治九年尚书刘广衡重修,同年罗鸿彦又作《思补堂记》;万历十六年,知县韩子廉又添建礼贤馆;清朝的乾隆嘉庆两朝对大堂、二堂都曾作了修缮;民国二十二年,孙桐峰也曾重修过,那时已经叫县政府了。孙桐峰当聊城县长的时候,修了一次古楼,又修了修县政府,请顾绍年写的《重修聊城县政府碑记》,刻石树于大堂前右侧,不知何时被毁。清朝的县衙门里边所属的办公机构是按皇上那里的六大部而命名,是六个房,分为兵、刑、吏、户、礼、库。这六个房,都有执掌公事的师爷,这师爷是秉承县官意旨、遵循法规而办理专职应办的事。如兵房是负责地方武备、城防、警卫及军事行动等事务;刑房有刑名师爷,专管代县官批阅诉讼案件,执行刑法,依律处理罪犯等事;吏房师爷称“稿案”,掌管拟稿,收发文件,出布告,管档案或者替县官撰写应酬文字、书画之类;户房是管理钱粮、财政、收支及户籍田赋等事,这房里的师爷称为“钱谷师爷”。这些师爷们,不是上级政府委派的,是县官上任之前自己聘请来的。他们多是跟着县官同来同走。师爷也多半是浙江绍兴人,他们自成一个派系,省、府、县各级衙门的师爷多为绍兴同乡,他们掌管这些职务,得心应手,操持熟练。如果和县官相处投契,上下一气,办事就非常顺利。如果不是他们这个系统的人,就会受各方面的刁难。所以,从前当县官组织班子的时候,多利用这些人。师爷和县官为宾主关系,师爷称县官为“东翁”,县官称师爷为“老夫子”,上自省、府、州都是这样。他们也收徒弟,传授这些当师爷的本领,叫作“学幕”。聊城县衙门里,多少年来,在这里混事的绍兴师爷,也有几位较有名气的。大家都知道《秋水轩尺牍》吗?作者许思湄,字葭村,他就是个绍兴师爷,光绪年间,曾在聊城待过,由他引荐的朋友如单德栽、须方若等,都在聊城县衙门里当过师爷。他们在这里一混好几年,人头很熟,很发了点财。在聊城县衙门待过多年的那位须师爷,却很有学问。他交游很广,认得的人不少,各行各业、三教九流,多半熟识。他脾气挺随和,爱拉闲呱。以后,他把聊城街谈巷议的一些民间故事,一个个地串成串儿,编了一本书,这书名叫《聊摄丛谈》。里边也跟《聊斋》似的,什么狐狸精变媳妇啦、长毛造反啦、杭大先生的轶事啦。他听到有趣的故事就写,别人知道他喜欢搜集这些,就主动找他供给材料,书就是这样写成的。以后,由牌坊下的“文英堂”刻版出书。因为事很新鲜,挺厚的四本,连套只卖一吊钱,倒卖了不少。还有一位师爷叫邹乐生,也是绍兴人,光绪七年,在县里混事,当一名老夫子,笔底下真有两下子,找他写呈子的白天晚上挤满坐满。他在城隍庙后一条胡同里赁了一处院,又娶了一个小太太,生活别提多舒服。这位邹师爷也编了一部书,叫《想当然耳》,内容跟《聊摄丛谈》差不多,净拉些鬼啊狐啊的,人们都爱看。书是聚锦堂刻版印的。如今,这两部书早已绝踪了。在那时候,东昌府、县两衙门的师爷,人数不少,待的年数久了也有在这里买房产落户的,也有拿出钱来做生意的。同乡们越来越多,曾创建了武林会馆,就是杭州、绍兴两地客商与师爷们的宴会相聚之处,地址在山陕会馆的南邻。话越扯越远了,还是谈县衙门为正宗。县的长官是县知事,又称知县。他掌一县之政令,这一县的赋役、诉讼、文教都归县官亲自办理,所以称为“亲民之官”,尊为一县的“父母官”。衙门中各房公事虽由师爷办理,但也有负责督导工作的官儿,是县丞、主簿,他们督管一切行政事务,职责划分各司其事,如钱、户籍、征税、巡捕、河防等事。县的属官还有典史、巡检、驿丞、闸官等。另外有儒学,有教谕、训导,执掌本县生员学习事务。“三班”是捕班、快班、皂班。这三班的衙役都是县太爷的爪牙,他们专管缉盗、抓人、传案、站堂、行刑、当护从等事务。他们这些人,不能说完全没好人,但多数以敲诈勒索为生财之道。例如,刑房专管保存民事、刑事诉讼案件。当原告呈状控诉被告后,被告人要想知道他控告的是哪些言词,可到该房去查问,这叫“查原词”。如果不拿钱,是不给查的。查抄一份,那就不知要多少钱了。原告也是一样,递上告人的状子以后,究竟县太爷怎么批的,并不公布,必须去托人查查,这叫作“扒批”,也非钱不行。所以那时候民间传诵着一句歌谣:“八字大门朝南开,有冤无钱别进来。”只要进了县衙门,处处非钱不行,没钱别想办事。民国成立后,县知事改为“县长”,县衙门称“县公署”,北伐后称“县政府”,过去的“三班”改称“政务警”,六房改为一、二、三、四、五科,以后改科为局,是民政局、财政局、建设局、教育局。以后添了县法院,县长就不管打官司的事了。
我从前虽混了多半辈子衙门,都是伺候人,低三下四,净看老爷的脸色行事,挨骂挨呵斥是常事。经过的诸多苦恼,也不可能一下子倾诉。我老了,糊糊涂涂,记不清楚了,因为常爱听师爷们闲谈,记得一点儿,就说这些。至于跟着哪个官都发生过什么事,容我想想再说吧。再补充两句。县衙门大门里,院子很大,两边有房子,是各房办事之处,正中有座大堂,是知县审理民刑诉讼的地方。公案上有签筒和惊堂木。公案和公案上的一切东西,是民间度、量、衡的标准。这些制度,全国一样,统一标准的。(该文原载于《聊城乡土资料》1986年9月号,部分地方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