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书、藏书与治学
□ 杜泽逊
买书,是读书人的喜好。我曾去逛新华书店,发现买书的人的确很多,其中90%以上都是为了满足读书的需求,与我们所说的藏书不是一回事。尽管天长日久也能攒下一堆书,正如不少教授、学者家中书籍一架又一架,但都成不了藏书家一样,这只是读者层面上的买书。可见,是不是藏书,与量大、量小难以画等号。
藏与传,是密不可分的。藏书,既然叫“藏”,就有一个传之久远的基本概念。如果买书有传下去的念头和讲究,那就与藏书的距离不远了。比如说《聊斋志异》和《红楼梦》,如果要读,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排印本就足够了,物美价廉。假如要传下去,这些版本就不够格了。首先纸张太差,十几年、二十几年即变色,时间再长一些就变脆。其次是装订很难撑长久,民国时期的旧平装书,如今一大半已不耐翻看,往往一翻掉一块,很令人心疼。再次是两面印刷,本来新式机器纸就比中国传统手工纸的质量差,再来个两面有字,一旦书页被损坏,只有用透明胶带粘贴的份儿了。现在各大图书馆对于旧平装书都一筹莫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烂掉。中国传统的印刷习惯是单面印刷,书页损坏了,甚至发霉变脆了,可以在背面裱上一层更结实的纸。一次装裱坏了,可以再来个揭裱,就像中国书画一样,其修复保护措施也算得上一种绝活儿了。从这种物质形态上来看,中国传统书籍即线装书,是可以满足“传”的需求的。
中国的藏书家,传的概念永远是自觉而清晰的。我们随便翻看《中国藏书家印鉴》(林申清编),就会发现许多藏书章上寄托着这种愿望。如南宋俞琰有藏书章“俞氏家藏”;元初的赵孟頫则有“赵氏书印”“天水郡图书印”,他们都把自己的藏书扩大为家族资源,不希望这些书归他姓所有。赵孟頫在自己收藏的宋版《汉书》《后汉书》上画上了自己的像,这种做法的目的,显然是要将书传给子孙。明代王世贞卖掉一个庄园买到这两部书,也把自己的像画在了上面。明代收藏大家项元汴在收藏的书籍上钤盖“子孙永保”等印记,更是明明白白地表达了“传”的愿望。有的印章类似家训,如明代有藏书印云:“澹生堂中储经籍,主人手校无朝夕;读之欣然忘饮食,典衣市书恒不给;后人但念阿翁癖,子孙益之守弗失。旷翁铭。”这样的子孙世守类印鉴在清代十分常见。
不过也有更为旷达的藏书家,如乾隆时期的浙江巡抚李馥(号鹿山),他的藏书章是“曾在李鹿山处”。后来李馥涉案被逮,图书散去。王应奎在《柳南随笔》中认为,李馥的藏书章有点像谶语,是不吉利的。事实上,李鹿山是很通达的。曾国藩有藏书印曰“书经我眼即为我有”,意思是书籍看过了、记住了,也就等于占有了,不一定要据有实物。这就更通达了。山东大学历史系教授丁山,早在民国年间就成了藏书家,深谙藏书之道,身后藏书多归山东大学图书馆。丁山先生在藏书上盖有多方印章, 其中一方为“曾在丁山处”,就是说,宝贵的书籍就像匆匆的过客,在他那里只是旅途的一站,他还要长久地传下去,却不见得在自家子孙手里。我们常说“学术乃天下之公器”,其实,文物也一样,它是人类共同的财富,无论你花多少钱也只是取得了暂时的保护权。这些年图书在拍卖市场频频现身,价格飞涨,搞得收书人怨声载道。其实这对于保护古书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花钱越多,他就越会加意保护,书的生命也就愈加长久。
你想传,首先应确定值不值得传,也就是有没有历史文物性。所谓文物价值,就是在内容上有历史资料性,在载体形式上有一定的精美度和耐久力。雪雕和沙雕,有些尽管艺术价值很高,却不具备耐久性,也就不能成为收藏品。所以说,一般读者从书店购买的读本,是很少能成为收藏品的。这些普通书籍只有经过著名作家如鲁迅、巴金等人的批阅,才会附加上特殊的文物价值成为收藏品。
对于藏书家买书和一般读书人买书,叶圣陶在《〈西谛书话〉序》中描绘得清清楚楚:“喜欢逛旧书铺的朋友有好几位,他们搜求的目标并不相同。伯祥(王伯祥)不太讲究版本,他找的是对研究文史有实用价值的书。振铎(郑振铎)讲究版本,好像跟一般藏书家又不尽相同,他注重书版的款式和字体,尤其注重图版——藏书家注重图版的较少,振铎是其中突出的一位。就书的类别而言,他的搜集注重戏曲和小说,凡是罕见的,不管印本抄本,残的破的,他都当宝贝。宝贝当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往往在书铺里翻了一通,结果一无所得。他稍稍有些生气,喃喃地说:‘可恶之极,一本书都没有!’满架满柜的书,在他看来都不称其为书。”由王伯祥和郑振铎在买书上的区别,我们不难领会什么样的买书才是为了藏书,如何买书才能成为藏书家。
那么,藏书家是不是不读书、不搞学问呢?也不尽然。大部分藏书家在学问方面没搞出大名堂,他们的学问或者可以认为是文献学或版本目录学。优秀的藏书家无一不是学问家,只是许多人没留下相关著作,把自己的学问带到坟墓里去了。
事实是,藏书与治学的关系极为密切。仍拿郑振铎来举例。郑振铎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担任文化部副部长,在文物博物馆界和古籍整理界都发挥了举足轻重的组织和领导作用,之所以作出这样的贡献,完全取决于他在图书文物方面有深厚学养。至于他个人的著作,如《中国俗文学史》《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研究》等,都与他丰富的个人藏书有直接关系。《中国俗文学史》中有些俗文学资料怕是只有郑振铎自己知道,别人无从研究。郑振铎所著文学史一再重印,这应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位晚明史大家谢国桢,藏书丰富且有特色,并与治学有机地结合,成为治学的最好基础。
我自己在这方面也有切身体会。我是那种花钱少而又要买好书的人,多少沾染上一些藏书家的习气,喜欢买线装书,当然大都是人弃我取。我买书既要求该书有资料价值,对学术研究有用,又希望其有一定的文物性,也就是说有一定的收藏价值。我的书有时花小钱买进来,却又花更多的钱配上函套。1992年1月,我在北京琉璃厂中国书店服务部买到一部《四库全书附存目录》(简称《四库存目》),线装四册,巾箱本。在这之前我还没见过单行本的《四库存目》。所谓“存目”,即乾隆修《四库全书》淘汰下来的“次等货”,不过其中有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汤显祖的《玉茗堂全集》、黄宗羲的《南雷文定》等等。大批优秀著作被列入“存目”,早已引起学者的关注。我买到的这部《四库存目》,仅仅是一份简目,每书只列书名、卷数、撰人而已。不过上面间或有人批注,注的是各书的版本。我花了八十余元买下此书,这个数超过了我的月工资,当时也算贵书了。从那以后,我开始作《四库存目标注》,到2005年10月初完成,这项工作用了我十三年零九个月工夫。我之所以应邀参加季羡林先生主编的《四库全书存目丛书》,也是由于我在作《四库存目标注》。《四库存目标注》超300万字,几乎用去了我这十几年所有的时光。我这十几年发表的文章大都是作《四库存目标注》时的发现和心得。因此,购买这部《四库存目》,几乎改变了我这十几年的生活方式,改变了我这十几年的科研道路。所以,我认为染上一点藏书家的习气,对治学有很大益处。
清代著名藏书家张金吾曾说,“藏书而不知读书,犹弗藏也。读书而不知研精覃思,随性分所近,成专门绝业,犹弗读也”。他主张藏书就要读书、读书就要成学者,也就是说藏书家都要成为学者。我则不这么认为。我们还是现实一点好,读书人自可为读书人,藏书家自可为藏书家,著作家自可为著作家,三者完全可以各走各的路,不是必然要发生联系的。不过,如果读书、藏书、著书三者能够结合起来,自然也是莫大的幸福。一举而三得,可谓无遗憾矣。
(杜泽逊,山东大学文学院院长,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