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可爱们
□ 杨东焕
1992年,暑假结束开学时,我转聘到邻村——阳谷县金斗营乡刘堤村教书。这是一个民办教学班。当时刘堤村公立学校教师少,隔一年招收一次新生,因此村民自筹资金成立了一个教学班,我带的就是这个班级,教语文课。当时班级里40多名学生,年龄大的都10岁了,小的才7岁,就是这些年龄悬殊的学生,成了我的小可爱,给我带来极大的欢乐。我和我的这群小可爱相处了4年,这4年是我教学生涯中印象最深也是最难忘的4年。三十多年过去了,诸多人和事仍然历历在目。
刚开始时,学校是在一个紧临公立学校的民宅院内。总共三间正房,两间作为教室,一间当作我的办公室。两年后搬到村委会待了半年,最后搬回刚翻修好的只有两个班的公立学校。当时,上课用的桌凳都是学生从自家带的,黑板是一块用黑漆漆过的五合板。虽然教学条件艰苦,但并没有影响孩子们求知的热情及家长们盼子成龙、盼女成凤的决心。
在这里,我用五音不全的嗓音教孩子们唱儿歌,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教他们读书,用自己仅会的几个简单动作教他们做操。没有操场,我就带领孩子们每天绕村跑一圈;没有体育器材,我们就在村头的空地上做仅会的几套广播体操;没有乐器伴奏,孩子们就唱从电视上学来的歌曲。那嘹亮的哨声、那幼稚却又高亢的歌声与隔壁的公立学校相比毫不逊色。当时不满20岁的我,也是个稚气未脱的大孩子。我天性浪漫,教学观念和传统的教学观念不太一样。我希望和孩子们交朋友,主张大家学就学个认真,玩就玩个痛快。
春天,我会带孩子们去春游。跑五六里路去我家乡莲花池南面金堤河上看古老的石拱桥。我现场给孩子们讲石拱桥的建筑原理,并告诉他们闻名中外的赵州桥也是这样的。沿途各种花香让他们陶醉,青的草、绿的叶成为孩子们的作文素材。
夏天,我会在雷雨后带孩子们来到野外,呼吸新鲜空气,看天空中偶现的彩虹及庄稼上晶莹剔透的露珠。
秋天,校园南边的果园成了孩子们的实践基地。看满树红通通的苹果把枝头压弯,树下种的各种蔬菜都成熟了:红的辣椒、紫的茄子、长满白毛的冬瓜……
寒冷的冬天,孩子们最盼的就是下雪了。白雪皑皑的田野里,我领着他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当然,疯玩后回教室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每个人都要把玩雪的过程写下来。
在和孩子们相处的时光里,他们对我的依赖程度超过了我的想象。记得在教他们三年级时,我做了个拔龅牙的小手术,不能到校讲课,找代课老师替了几天。孩子们每天放学后,就会跑到五六里外的我家问我母亲,杨老师什么时候回来上课?印象最深的是我班“最淘的男生”刘海鲁的母亲,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杨老师,你可回来了。我家海鲁在家给我和他爸闹,非让我们带他去阳谷找你呢。平时,我们说十句还不如你说一句。只要不听话,说声告诉你杨老师去,马上就乖了。”说完哈哈大笑,朴实的乡村人嗓门大得把树梢上的鸟儿都惊动了。
印象中,我教桌书洞里从没断过零食:煮熟的鸡蛋、饼干、糖块、花生、瓜子……都是孩子们舍不得吃省下的;办公室里的角落里常放着不知名的学生偷放的蔬菜和水果。有时,我假装生气地让他们拿走,孩子们却一哄而散,谁也不肯承认是自己放的。我作势吓唬他们,再不听话,我就辞职不教他们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拦住我说,再也不惹我生气了。可之后又照旧偷放东西。有什么能比收获三十多颗童心更珍贵的呢?记得有天傍晚,我带他们到野外踏春,见路边有几棵开黄花的野菜,随手拔了几棵放在车篓里。一旁的刘怀壮问:“老师,你采这干啥?”“家里养着两只小白兔呢,它们最爱吃这个了。”我笑着回答。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正打算推车去学校。刚推开门,见大门外站着十几个孩子,用各种姿势拿着野菜:有的用两手捧着;有的用胳肢窝夹着;更有个头比较小、胖乎乎的小怀宇,竟光着背,用衣服兜着一些野菜,几朵小黄花还调皮地从衣缝里探出小脑袋。初春的早晨天还有点冷,孩子们脚上的鞋子沾满了露水、泥巴,脸上尘土和着汗珠往下流。我又心疼又担心。刘堤村距我村有五六里路,中间还隔着一大片地和一个村庄。真难想象,孩子们因我一句无心之语,不上早自习,逃课来给我送他们认为我需要的野菜。如果路途中出了意外,我该如何向家长们交代?望着堆在院子里的一堆野菜,我不知说什么好……
一个星期天,我在家帮父母收拾刚刚收获的玉米。当时没有机器,全靠双手一个个剥皮。这是个费时的体力活,剥的时间久了,每个手指关节都会痛。吃完早饭,父母下地去了,我正慢吞吞地在院子里玉米堆旁剥玉米皮,忽听院门一响,紧接着露出一片小脑袋,腼腆地你推我、我拥你地往院里挤。
我抬头一看,是我的那帮小可爱,忙起身招呼:“进来呀!你们怎么来啦?”事后,从快言快语的刘秀丽嘴里得知:周五的时候,我在课间操时和其他老师聊天,说星期天得帮家里剥玉米,被班长刘海超听到了,他偷偷组织同学们来我家帮忙。大家进院后,随即围坐在玉米堆旁,开始动手剥玉米皮。大家边干活边开心地说笑,院子里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11点左右,父母从地里回来,见院子里一小堆一小堆刚剥好皮的金黄色的玉米散发着诱人的光,十分惊讶。父母了解情况后,过意不去,让大家把院子里大枣树上的枣子打下来吃。几个个高的男生爬上树,在树上晃,个矮的男生在树下拿竹竿打,女生们负责捡。一会儿,身边的箩筐里堆满了红得发黑的大枣。拿起一颗,又脆又甜,好吃极了,但孩子们没有一个人往嘴里放。让他们吃,他们却互相看看摇摇头。其中大个的怀超还大喊:“谁吃咱老师家的枣谁不要脸!”
我怒吼了他一声,继续招呼大家喝水、吃枣。但他们谁也不动嘴,几个男生跑到压水井旁,边压边喝凉水。眼见中午了,从树上下来,班长刘海超又带着大家飞快地往刘堤村方向跑去……
1996年暑假结束后升五年级时,我就被抽调到附近王堤村教书了。孩子们也分别考入其他学校。因工作忙时间紧,终难再遇见。
两年后的一个下午,我下班路过刘堤村村头,桥头上两个男生正在玩耍,见我骑自行车过来,停止嬉戏站在一边。忽然,其中一个惊喜道:“是杨老师!”我抬头一看,是海鲁和海振他们俩。我刚放慢车速,海鲁就两手一伸,拦住我的去路:“老师,别走!”边抓住车后座迫使我停车,边冲一旁的海振说:“快点去!抓紧时间。”海振边跑边脱身上的背心,他跑向路旁的一块西红柿地里,专挑又大又红的柿子往铺在地上的背心里放。我顿时明白了他俩的意图,想脱身而去。但海鲁死死抓住车把,还冲地里的海振喊:“快点来!我快坚持不住了。”海振听见声音,抓起地上的背心,不顾西红柿从里面掉出来,飞快地往这边跑,一个跟头险些摔倒。我不挣扎了,忙冲他喊:“慢点跑,老师不走。”等海振把西红柿倒满我前面的车篓,手里还剩两个想往我背的小包里塞时,海鲁拦住他:“行了,别弄坏了老师的包。”这才松开紧抓前车把的手,放我走。望着眼前这两个分别两年和我齐头高的学生,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再后来,我离开教师队伍,弃文经商,远嫁他乡,结婚生子,因烦琐俗事常常忙得焦头烂额,就很少再听到他们的消息。
前几天,我回到了家乡。这期间,我遇到了几个当年教过的学生。这么多年未见,孩子们都已成才,在各个岗位上发挥着自己的特长。于他们而言,我只是他们十几年学生生涯中的启蒙老师,但于我而言,他们却是我心中永远的小可爱。
我爱你们,我的小可爱们!
(图片由杨东焕学生刘怀宇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