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那口“面布济”
文/图 李学明
前段时间,我感冒了,一连几天下不来床,胃口极差,吃什么都觉得咸与苦,看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一点儿食欲也没有。
一天,又到了午饭时间,饭桌上摆着山药、芋头、胡萝卜、蒸枣和地瓜。面对这一桌子饭,我忽然想到了另一种食物。我一时恍惚起来,随口对老伴儿说:“我想吃一口‘面布济’。”说罢,很快,“面布济”的香味便弥漫到我嘴里,我似乎恢复了味觉,一种幸福感涌上心头。
我想到五六十年前吃的“面布济”,人也仿佛回到了那个时代,它如同久别的故人,既亲切,又有几分生疏,让我感慨万千。于是,我给在老家居住的亲戚发了一条微信,问这种食物是哪两个字,亲戚回道:“是补给。”我有些疑惑,觉得应是“补饥”。
我一时拿不准,便又请教了专门研究乡土风物、美食的勇豪兄。他说,应该是“面布济”,这是人们在长期的农业生产活动中,根据生产经验取的食物名。
从前,在漫长的寒冬之夜,熬夜劳作的人感到饿时,便到厨房和一把面,搓成“面布济”,蘸点葱花、油盐,再缠到一根木棍或筷子上,扔到锅底下或炕洞里,一个小时左右就熟了。
如今,能认出“面布济”的人多是农村老人。我虽已满头白发,但我清楚地记得60年前的冬天,在姥姥家吃“面布济”的情景。
那时,一入冬,姥爷就推着木轮车来接我。姥爷家住在村子最西头,墙外便是旷野,院墙外蓁莽荒秽,里面住着野狐、黄鼬、刺猬,还有野兔和鹌鹑。姥爷曾说,姨父的那只鹌鹑就是从姥爷家院后抓的。我恍然大悟,姨父每次来姥爷家时,棉袄下总是鼓鼓囊囊的,原来腰里别着一个鹌鹑笼子。
姥爷家门口就是村街,过了街便看到许多老槐树、老杨树、老枣树,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树,有的树很粗大,一个人抱不过来。夕阳西下时,无数暮鸦不知从哪里聚来,呱呱地叫着归巢。夜幕降临,北风肆意呼啸,这个荒寒的小村也被冻得“瑟瑟发抖”。
然而此时,姥姥家的土屋里灶火正旺,把姥姥的脸都映红了,灶台上的锅沿渐渐冒出水蒸气,似纱、似雾,越来越大,在厨房里弥漫开来。这时,姥姥家的炕头也烧热了,她拉着我的手放到被窝里,被窝里暖烘烘的,还有点烫手。
更让我难忘的是,傍晚,姥姥总在炕洞里埋上“面布济”,晚饭时取出来,只给我吃,香喷喷的。在这个寂静寒冷的小村里,姥姥家的灶火、热炕头、“面布济”,营造出了平凡百姓家最纯真的温馨,在这种温馨里,我做了许多幸福而温暖的梦。
我家人口多,我有三个姐姐、三个妹妹,还有年近古稀的爷爷。一家老小基本靠母亲养活。母亲常常在冬天熬夜劳作,怀里揣着最小的妹妹,困了乏了,便打个盹儿,饿得实在耐不住了,就在炕洞里烧上一个“面布济”充饥,然后又把头埋进灰暗的灯光里。
母亲做饭时,有时随手揪一块面,做一两个“面布济”,埋在灶下,烧好后再把它移到炕洞的暖灰里保暖,以便深夜补饥。我总惦记着炕洞里的“面布济”,一直磨蹭着不睡。母亲明白我的心思,便笑着从炕洞里取出一个“面布济”给我吃,味道和姥姥做得一模一样,仿佛是出自一个人的手。
母亲不仅学会了姥姥做“面布济”的手艺,还把姥姥的善良、勤劳、坚毅和贤惠都学会了。后来,我的姐姐、妹妹也是如此勤劳贤良,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平常人吃的是家常便饭,除了生活必需之外,再无多少欲望,因此,也就有了不少闲暇时间。在这种生活状态下,人的各种感知都是放松的,此时,时光隧道的那扇大门便会被打开,人在须臾间便可回到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前,甚至更久远的年代。这就像看齐白石先生的画,无论是花鸟、山水还是人物,有时会从内心深处涌出一种触动,这种触动会让人联想到自己人生的一个美好瞬间,有时让人心动,有时让人心热,有时甚至能让人流下泪来。
人的一生是一个圈,中国人讲究人生圆满。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有时累了、倦了、迷茫了,便想回头看看,在这种回首里,自能悟出一些道理,人生自然也就有了奔头儿。
元旦已过,故乡也下了几场雪。我还记得,母亲总是在雪夜里熬夜纺织。我与母亲怀里的小妹妹常常在母亲的纺织声中进入梦乡,我们睡得又香又甜。然而,母亲却一直在昏暗的灯光里劳作,她熬到几更?三更还是五更?还是通宵?我从来没有问过,直到现在也不知道。
是儿时那段艰苦岁月里的一道美食。如今,我说给儿孙听,他们已不知为何物。然而,在我们那一代人的记忆里,它是一种幸福温馨的符号,这种符号就像名山大川里的摩崖石刻一样,摩崖石刻刻在石头上,而这种符号却刻在白头人的骨子里。
(本版有些文字涉及方言,仅用其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