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于黄河大堤的毛驴车队
□ 乔玉璞
我老家在阳谷县阿城镇赵店村。20世纪70年代,我常跟母亲或哥哥去姥娘家,先走金堤,到陶城铺坝头,再向南走黄河大堤,过张庄闸,就到了。这一路陪伴我们的是连绵不绝的毛驴车队。
一
大堤上,毛驴车队或慢行或奔跑,或空载或重载,少则三五辆,多则七八辆,结伴而行,以便在重载时相互助力爬上那陡陡的大堤。
那个年代,缺乏钢筋水泥,陶城铺向西一带修桥、建闸、盖屋的多以石头为主,而这一带没山、没石头,所用石料主要来自陶城铺对岸的小山丘,且靠毛驴车运输。
毛驴车由一人、一驴、一地排车三要件组成,车上带着被子、小铁锅、干粮,驴的草料、槽子,还有人驴共用的小水桶、马蹄灯等。
毛驴力气不如骡马,重载时,驾辕拉车拉不动。一般由人驾车,驴拉前梢(驴在地排车车杆前面约两三米,拉拽那长长的、拴在地排车上的缰绳)。
平路上,重载车,人驾着车杆前端,由驴拉。驴与人步调一致,形成一种默契。驴脖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驾车人和毛驴都有一种轻松、悠闲之感。有的驾车人挥舞着鞭子,看似抽打在驴身上啪啪作响,因其鞭技娴熟,鞭子其实没有接触驴身,毛驴自会感到主人不是真鞭打自己,便使劲儿往前拉;有的驾车人干脆将鞭杆插在车杆前端专供插鞭的圆筒里,只是“嘚嘚嘚”“吁吁吁”地给驴下达指令,驴听了使劲儿往前拉,或该转弯儿时就转弯儿;有的驾车人心疼自己的毛驴,遇上全顺风或半顺风,会在车帮两侧安上帆布篷,借风力让驴省点劲儿。
重载时,爬大堤最难。当时,陶城铺坝头东侧,有一上堤入口,这里常有毛驴拉着长长的缰绳横在堤口,造成拥堵。这些毛驴车等重载的毛驴车全部上了大堤,停放好,才会通行。这是默认的“行规”。因为重载车不能停在半坎儿,一旦停住就会下滑,十分危险。
在此爬大堤的车子,都是来自陶城铺坝头向东不远的黄河码头,下船后,要到坝头堤根儿,排号等着爬大堤。
大堤坡很陡,重载车断然爬不上去。要将其他一辆或两辆车的毛驴卸下来,将缰绳拴在最前边那辆车上,与原车毛驴一前一后,共拉一车,还得有人在一旁赶着。
此时,驾车人便伸长脖子,脖子上青筋暴起,身子前倾,不遗余力地拉。后面几辆车上的车主,一人一边执鞭抽打毛驴脊背,一边高喊“驾驾驾”,其余几位车主或抓车帮或推车上重物,大声附和,嗓门沙哑,响声震天,传遍大堤内外。毛驴在这样的氛围里自会“奋蹄”前冲,前腿前弯,后腿后蹬,肚皮贴着地面,身高比平时矮了大半,那挂铁掌的蹄子在坚硬的斜坡打滑儿,划出道道印痕,还蹬出一个个拳头大的窝儿。有的毛驴一蹿一蹿地往前拉,因用力过猛,前腿突然跪地,又随即猛起,继续前冲。车子快到顶时,四指四指地往上挪。这时,毛驴和人的力气几乎耗尽,稍有松懈,车子定会回溜,人和驴都很危险。还好,车主心细,有载重车爬坡经验,早在车上放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块,车子一旦下滑,有人立马将石块垫在车轮后,以防车子回溜。
如此,第一辆车子终于到达堤顶,找个合适的地儿停下,用开车棍子(车子停下,或卸掉牲口或不卸,用这根棍子顶住一车杆根部,让车尾巴着地,以防滑动)顶住一车杆根部。同时,卸下驾车的和前端助力的毛驴,再下堤拉下一辆,或让这两头驴暂时休息,换驴再拉。如此反复,一辆接一辆地上堤,这会耗费很长时间。
上了堤的毛驴,鼻子里不断地冒着热气,“突突突”打着响鼻儿,轻轻地摇着尾巴,享受着这难得的休息时光。驾车的和帮着赶车的人个个头上汗珠直掉,他们会解开怀,尽享这大堤上微风带来的丝丝凉意。
二
上大堤难,下大堤也不易。地排车没有刹车,仅靠扬起车杆,让车尾着地与地面摩擦,从而降低下坡速度。车子尾巴上钉有地排车弃用的破轮胎,以增大摩擦力。下堤时,若驾车人人高马大,两只胳膊向上用劲儿托举车杆,车尾着地,能轻松地放到堤脚儿。若驾车人个子矮小,两只胳膊托举车杆劲儿不够,车子向下滑行过快,就会很不安全。这时,驾车人只好用肩扛着、脸和耳朵紧贴车杆,龇牙咧嘴,耳朵根子通红,脖子青筋暴起,腿直打哆嗦,下到堤脚,大喘粗气,大汗淋漓,紧绷的脸上露出笑意,为能安全“着陆”、脱离“困境”感到庆幸。若一人托举车杆,仍下滑过快,就需另一人帮着托举另一车杆,使之缓缓下滑,或在车尾站一人,增大车尾与斜坡的摩擦力,减缓下坡速度。若一人站车尾过重,与地面摩擦力过大,车下滑太慢或几近停止,此人便一只脚踏车尾,另一只脚着地,做着跛脚动作下滑,这得动作灵巧,不然会摔跟头。
重载时下堤,自然不用驴拉,毛驴凭感觉将那长长的缰绳松下来,与主人一起慢慢下坡。
卸载重物不久,人困驴乏,人坐车上,驴驾车慢条斯理地走,那驴铃铛缓缓作响。领头驴记路,其他驴紧随其后。寒冷日子里,领头那辆车的车主则盘腿蹲坐车厢,被子围住,只露头脸,如念佛打坐,半打瞌睡,半监控驴子前行。其他车的车主头朝着驴屁股方向,枕着车厢前端,蒙上被子呼呼大睡,尽解其乏。
当驾车人经过一番长睡,慢慢醒来,或大声咋呼,或打呼哨,或唱电影插曲,整个车队优哉游哉,洋溢在欢歌笑语里,苦中寻乐。
这还不够,他们还玩最刺激的毛驴车大赛。驾车人不心疼毛驴,或用鞭子抽、或用棍子砸,或高歌号叫,一片嘈杂之声,响彻大堤内外。毛驴四蹄腾空,头和屁股前后起伏,车子前后快节奏上下起落。有的车主坐在车厢前端左侧平板上,屁股一颠老高,几乎掉下车来;有的车主,一手拉紧拴在车前端的麻绳,直直地站在车厢前端,一手挥舞着开车棍子,在驴身上晃来晃去,毛驴那大大的眼睛向后的余光,自会看到车主催逼的凶相,会不顾一切、不要命地飞奔。这赛事是劳累紧张过后,体验的一种刺激、放松、宣泄,着实很享受、过瘾。这也让路人免费看了一场狂野、剽悍、原生态的“赛驴”。
三
人困驴乏、饥肠辘辘时,也要休息、补充能量。坝头上一简陋茶馆便是落脚点。这里可为赶毛驴车的烩干粮(用少许白菜或绿豆芽一起炒)或下面条,更多的人为省钱,只烩干粮,不喝面条,只喝那不花钱的白开水。在这里,还可给驴喂草饮水。
茶馆也是个车马店。没炕,有铺麦秸的地铺,没取暖炉,也没柴火,但可用驴吃草的剩渣儿烤干湿了的衣裤。
有的车主为省下烩干粮的钱,会找个背风的地方,找几块砖头,支起小锅,找一些干草、干树枝子,烧自带的水,热自带的干粮,凑合一顿饭。
他们的艰辛和沧桑从其行头上可见一斑。帽子、领子上满是白色汗渍与黑亮油渍。布鞋钉着地排车废外胎做成的鞋掌,因为他们的脚成天使劲儿后蹬,鞋前端会高高翘起,像张嘴的鲇鱼,若不打掌,跑黄河东拉石头,一趟就磨得不能再穿。装卸石头的手磨出厚厚的茧子,裂开的纹理纵横交错。他们瘦瘦的面庞,有几分憔悴与疲惫,看起来都像十足的小老头,实际上他们全是壮年。他们是在缺少汽车、拖拉机等现代运输工具的年代,靠双腿丈量祖国山河的一批人。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机动车慢慢替代了毛驴车,再也不见当年那穿行于黄河大堤的毛驴车队的踪影了。而这些毛驴车队,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有些文字涉及方言,仅用其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