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换豆腐
□ 乔玉璞
现在,想吃豆腐难吗?一点儿不难。但在20世纪70年代,吃上豆腐可不是件容易事儿。那时候,人们的物质生活普遍不富裕,不舍得花钱买豆腐,而是用豆子换。
一
我的老家阳谷县阿城镇赵店村地势低洼,十年九涝,因为豆子怕涝,村民很少种豆子。即使不涝,由于豆子产量低,大家也不愿意种,而是选择种产量较高的农作物,不图吃好,只图吃饱。村民每年要吃多半年玉米、高粱面窝窝,窝窝难以下咽,要掺少许豆面才能吃下;常年吃不起肉,逢年过节吃顿豆腐就算是改善生活,平常招待客人或操办红白事的时候,豆腐也能派上大用场。为村民着想,村里每年都会拿出一些地来种豆子。
正常年份,我家八口人能分一百多斤豆子,要撑到第二年新豆子下来。母亲将其视为宝贝,藏得严严实实,绝不轻易抛撒,每一粒都会算计着用。
农闲时节做换豆腐生意的人多起来。他们多骑着自行车,货架上绑一方木框,木框上绑一小笸箩,笸箩底部放一层笼布,笼布上放几卷儿干豆腐。天暖时,豆腐上面蒙一层白布,以防灰尘;天冷时,笸箩上盖一件小棉被,可防冻。自行车大梁上有一个车褡子,一侧放着豆腐梆子,一侧放着带小盘儿的木杆秤。只有车子停下,才能敲梆子。
换豆腐的也有不骑自行车的,他们背着一个盛豆腐的小笸箩,一手拿着豆腐梆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木棍儿,边走边敲。但这样会磨得肩疼,比骑自行车累。
豆腐梆子是卖豆腐的专用物件,一敲很响,声音能传一里多地。只要听见“梆梆”声,换豆腐的人家就舀好豆子,在家等着。
人们都不舍得多换,换一回豆腐,够炒一两个菜就行了。
二
那年春天,我家垫宅子,找了几个邻居帮忙推土,因为是白帮忙,我家得管饭。管饭得让人家在我家吃得明显好,母亲就会做几道带豆腐的菜,但每次换豆腐只换够管饭的,一点儿不会多换。换多了豆子会不够用,对这一点,母亲心里很清楚。
为防备我偷吃,母亲把豆腐藏在一个空盆里,盖上盖帘,盖帘上放一个盛面的盆。但豆腐还是被我发现了。干豆腐不用炒,有一股浓浓的清香,吃起来很过瘾,我难以抵挡诱惑。端面盆端不动,我便小心翼翼地错开面盆,再磨开盖帘,露出不大的一个圆弧,直到能伸进胳膊。我快速扯下一块豆腐,塞进嘴里,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再快快咽下,怕被母亲逮着。虽然当时没被母亲发现,也没打破面盆,但我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因为已经留下“作案”痕迹。第二天,母亲炒豆腐,一看豆腐被扯得不规整了,自然就会怀疑到我,因为家里只有我有可能偷吃。幸好吃得不多,对做菜影响不大。当母亲做饭发现豆腐少了一块时,在我脸上狠狠拧了一下,我答应不再偷吃,她就没再追究。从此,好长时间我都不敢“作案”。
宅子垫好了,第二年,我家盖屋子,还是管帮忙的人吃饭。母亲为防止我偷吃,将换来的豆腐放到吊在房梁上的干粮篮子里,她是当着我的面放的,以为放高了,我够不着。可我观察了多回,想着虽然直接够够不着,搬个凳子站在上面总可以够着吧。我搬来凳子,站到上面仍够不着,就在凳子腿下垫了四块砖,这样就能够到了。我想摘下干粮篮子,取下最外层一页豆腐,可试了几次,因为身高不够都没有成功。这时,我两腿打战、大汗直淌,只好将干粮篮子的口歪到一侧,将最外层的一整页豆腐取下,又盖好笼布,拿到僻静地儿吃了。因为有上次的教训,这次我没有将豆腐页扯断,而是拿了一整页。幸亏母亲换的豆腐多,少一页看不出来。我也知道,偷一块,见好就收,若偷吃两块,很容易被母亲发现,非挨揍不可。
如此,直到屋子盖完,母亲始终没发现豆腐变少了。那年,我比邻家小伙伴多吃了很多干豆腐。
在我家断断续续垫宅子、盖屋子的时间里,换豆腐的往往一大早就对着我家大门敲梆子。有时,母亲忙得没工夫舀豆子,就先赊着。等屋子盖完,我家的豆子不够用,就借邻居家的,借了好几家,凑够还给换豆腐的。到秋后分了新豆子,母亲再还给邻居,一年还不完,待来年再还。我家人讲信用,邻居们都乐意借给我们。如此,我家的豆子透支了两年,这两年里,我家极少吃豆腐,我也没有央求过母亲换豆腐,再馋,也忍着。
三
换豆腐的很“狡猾”,心眼儿不少,来我村次数多了,能摸清谁家有小孩,就在谁家门前使劲儿敲梆子,待一群小孩围上来,就不敲了,给每个孩子撕下手指甲盖儿大小的一块儿豆腐,塞进他们嘴里,贴着小孩们的耳朵说:“快回家,让大人来换豆腐。”这法真管用,不一会儿,几个中年妇女端着盛豆子的升纷纷前来,有的盛一满升,有的盛少半升,有的盛一升底。盛一升底儿的,换的豆腐大人不吃,只是为了不让孩子哭闹。
农闲时节,换豆腐的几乎天天来,若来一回换一回,豆子很快就会换完。我本家二嫂架不住他儿子小祥哭闹——不换就在地上打滚儿,最终做出让步。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没几回二嫂家的豆子就换没了。其间,本家二哥给生产队拉氨水没有在家,回来见那半袋豆子没了,很是生气,质问二嫂:“过年时咋待客?”二嫂道:“早吃晚不吃,过年时再说。”一句话把二哥噎得说不出话来。二哥是出了名的惧内,生气归生气,啥事儿还是二嫂说了算。至于他家过年没豆子换豆腐是如何待客的,没人知道。
不轻易换豆腐这事儿,我本家三婶表现得异常“坚决”,不过,这是慑于三叔的“高压”。三叔准备第二年将三间快塌的秫秸栅屋翻盖成土屋,那点儿豆子要留着换豆腐给帮忙的人吃。他严令三婶:“不经我批准,不能动豆子,小元(三叔的儿子)哭也不行。”可换豆腐的来了,邻居家的小孩哭闹,大人就给换,三婶架不住小元哭闹,就妥协了,给他换了不到半斤豆腐。因为换得少,还被换豆腐的笑话一通:“你也忒会过呀,孩子闹,就不能多换点儿?”三婶沉默不应。三婶嘱咐小元别往外说这事儿,可三叔还是从邻居那里知道了。当天,三叔揍了三婶两鞋底,骂了好几天。三婶自知理亏,不敢吱声。三叔的理由是,三婶不配合他过日子,不落实他的“战略”构想——盖屋子。没过几天,换豆腐的又来了,这回无论小元怎么闹,三婶都不答应。小元先是在地上打滚,后来又拽住三婶的衣襟哭闹,把扣子都拽掉了,三婶仍无动于衷。后来,三婶被闹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往地里跑,一阵儿慢跑,一阵儿快跑,想摆脱小元的纠缠。小元的鞋跑掉了,光着脚在三婶后面追。直到小元嗓子哭哑了,跑累了、站着不动了,也不吱声了,三婶才停下。最终,小元还是没别过三婶。从此,换豆腐的再给小元一小块儿豆腐当诱饵,他也不接了,听见梆子响,就往家里躲,再也不闹着换豆腐了。小元心里委屈,三婶心里憋屈,眼泪直掉,但是也没办法呀。
因为换豆腐,三婶也撒过泼。有一个换豆腐的老是对着三婶家门口“梆梆”地敲,三婶怒气冲冲地飞奔到大门口,劈头盖脸地把换豆腐的数落了一顿:“敲、敲,敲啥敲,一天天地对着俺的门敲,成天惹得俺孩子哭,滚!”这话着实噎人,可这换豆腐的也识趣,没有发作,哭笑不得地离开了。从那以后,这个换豆腐的就不敢在她家门口,也不敢在她家胡同口敲梆子了。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吃豆腐成了大家的“奢望”,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信,但那是真实存在的。现在,物阜年丰,生活富足,豆腐成了日常菜品。笔者予以记录,是为了让人们从饮食之变化,窥见社会发展之全豹。(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