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版: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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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之心崇 即之也温

——忆李苦禅先生

李苦禅在作画(资料图)

□ 欧阳中石

每每忆及苦老,既感肃然起敬,又觉亲切无限。最近思念之情尤笃,原不想见于文字,只是自诉深衷,故无心饰句,惟述真情而已。

初见苦禅先生,是在1945年前后。我有一本家二哥仲言先生,他早年在北京读书时与苦老偶有过从,因而引我去拜见了苦老,所以后来再见时苦老不以新识相待。尽管他对我那位二哥已经淡漠,但对我仍视同故旧。

1949年,我在白石大师家与子如(良焜,大师三子)先生谈到了苦禅先生。他说,苦禅是他父亲的学生,其实,当时苦禅已很有名气,可是还很谦虚地来求学。我觉得苦禅先生的画并不像白石先生。子如先生说,学生跟老师学,是学画法,画出的画,并不一定要完全和老师的画一样。我还是不理解,后来还在白石老人面前提出了这个问题。老人说:“亦步亦趋者并不一定是最好的学生,苦禅将来是会有大发展的。”当时好像还说了一番道理,不过,有的我听不懂,有的我不理解。但我听得出来,白石老人对苦禅先生是非常赞赏的,不仅赞赏其画作,更赞赏其为人,而且画画与为人是有直接关系的。从我听到这些话到现在已经45年了,苦老的高风亮节及在国画艺术上的卓越成就,完全证实了白石老人的预见。

20世纪60年代初,由于北师大张守常教授的联系,我和苦老有了更多的交往。

有一次,为了参加展览,我画了一株铁树,下边有几只小鸡,请苦老指教。苦老告诉我:“你的画法都是老师(指白石老人)的,我的小鸡多两笔。”随手在那张画上又添了两只。这张画展览过后,被韩信农先生拿去进行极考究的装裱,可惜后来毁于“浩劫”之中了。

有一次,与苦老谈起了画螃蟹的事,他给我讲了他与老师(白石老人)所画不同的地方,齐大师画的蟹是腿由四处向外伸,而苦老画蟹则是由下部一点向上四下伸出的。听闻此言,我仔细观看二人之作,果如所言。我没有观察过真的螃蟹,我相信他们之中必有一人是错的,当然也可能两人都不对。两人的螃蟹长得不一样。然而他们的螃蟹都是“活”的,都栩栩如生,走起路来,都能横行,艺术效果是完全一样的,真是妙到了极处!这充分说明了:艺术不是真的,但比真的还真。中国画大写意的画法,在这里展示了它极高的艺术价值。

有一次,又谈起了用墨的问题,苦老说:“我们常说墨分五色,但老师(白石老人)却说‘我只用三个’。”怪不得齐大师的画显得那么纯净、那么晶莹呢!我们顺着苦老的指点,再来研究齐大师的用墨,一下子就得到了诀窍。当然真正掌握起来,不是懂了就相当于会了,然而点出窍门却是关键。有人画一辈子也没有什么成就,原因就是从来没开过窍。我们怎么能得到窍门呢?能指出窍门的有几位呢?在这里,我认识到:真正能够理解大师,本身还得是大师啊!

一个人的高贵品质,有时表现在一个典型的事件上,但有时也体现在极其平常的日常小事上。记忆中苦老与吴玉如先生是同年,两人交往并不密切,然而彼此却非常敬重,互相引为知己。有一次我去看吴老,吴老正在着急,问起究竟,始知一位朋友得到了一张苦老作品,想请吴老加跋,吴老也非常高兴地答应了。隔了一段时间朋友来取,竟遍寻不见了。吴老说:“这简直太对不起朋友了。对这张画我是很重视的,否则一挥而就完事。面对两位好友,怎么能随便应付?殊不知越慎重倒慎重得找不着了。”我赶忙安慰吴老,说我去想想办法。

其实,这的确是个难题,我有什么办法可想呢?没到苦老家之前,根本就没有说这事的勇气。及至到了苦老家之后,他还是那真纯亲切的关心:“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吗?”这不是随便的虚假套话,绝对是发自一颗滚烫的灼热的真心的话,从有一次在煤渣胡同知道我母亲住协和医院起,到我后来轧了脚、得了脑卒中等,每次他都这样关切地问。这次经他这样一问,我竟把吴老的难题说了出来。苦老还没听完就笑了起来,说:“没事儿,有人拿去了,别说人家偷。有人拿说明他喜欢,比摆在大街上没有人捡好多了。我再画一张。”他随即摊开纸,又画了一幅,并说:“吴老的东西好哇,里面包含着多少东西呀,好好向吴老学吧!肯于题跋,谢谢,那就劳他的椽笔一挥吧。”

我兴高采烈地回吴老处复命。吴老喜出望外,说:“这正所谓文字知己。素闻苦禅先生慷慨任侠,尊重道义,有古君子风,今日之事可谓是果然也。”

苦老多年呼我用字“中实”,人或告以用字有误,苦老执意如此,说:“他(指我)的的确确心中诚实敦厚,所以我一直写‘中实’这两个字给他。”

忠厚长者惟重“实”字者,一生为人如此,交朋友如此,教后辈如此……

因从苦老多年,可谈之事,俯拾皆是,皆足以启迪后人,皆足以慰我肺腑。然我不意竟患脑出血住进医院,不得已而只好暂及于此,言不尽于万一也。

(本文摘自《高唐县书画记忆》,有删节)

2024-09-20 ——忆李苦禅先生 2 2 聊城晚报 content_57587.html 1 仰之心崇 即之也温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