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乡爷们儿和“下山虎”
□ 范兆金
我老家在茌平区洪官屯镇范辛村。在庄稼人的朴素认知里,腊月的每一天都是好日子,都适宜结婚,特别是腊月二十六或者二十八、二十九举办婚礼,离过年也就一两天的时间,从节省财力方面考量,少了年前送节礼的花费,况且结婚待客备下的蔬菜、鸡鱼、鲜肉、烟酒、糖块等,事先与管事儿的通好气,手指缝稍稍收收紧,节省下来的东西就够一家人开开心心过年的,就连走亲访友或者过年招待宾朋的食材和烟酒也不用另掏腰包了。庄稼人土里刨食挣分钱不容易,惜财不惜力,“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精打细算过日子没人笑话,大手大脚不量力而行才招人背后指指点点。
腊月几乎是一年中最冷的月份,河塘结冰,田野白雪皑皑,庄稼人清闲没农事可做,一天仨饱俩倒,整天为了一张嘴忙活。饭后,庄稼人依偎在南墙根儿或者柴火堆里晒暖拉呱儿,好不惬意。天南海北、古今中外,话从肚子里晃荡半瓶子墨水的斯文人口中说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听得津津有味且深信不疑。有人连两挂水晶鼻涕过了“河”都没有察觉到,旁边二爷爷一脸嫌弃地用手指戳他脊梁骨,他才意识到窘相,猛抽一下,再用油黑发亮的棉袄袖一抹完事。其他人见怪不怪,不予理睬,沉浸在胡吹海嗙的自我陶醉里。
那时候,村里半大小子一大群,有一个带头结婚,其他的就像破开药捻的炮仗一个接一个炸响,再加上闺女出阁,一个腊月都挺热闹。小伙子结婚,那是全村人的头等大事。第一天接嫁妆、垒灶烧水、准备接待宾朋的食材;第二天结婚典礼,亲戚朋友前来道贺随礼吃席;第三天会亲家,席面比前两天更丰盛。一年到头见不着半点荤气的庄稼人连着三天有酒有肉,就是给个县长当都不换。况且一个腊月接连好几桩喜庆的事,有那得了便宜卖乖的庄稼人说,吃席都吃腻了。众人反驳,看你那受穷样,肚子里盛不下二两猪油。村子本身不大,若是主家人缘好亲戚朋友一大堆,桌椅板凳就会紧张。这时帮忙的就会把家里吃饭的一套桌椅板凳搬来,为主家解燃眉之急。
一番觥筹交错后,新郎二舅右手夹着香烟、左手捏着半截扫帚篾剔着牙缝里的蔬菜纤维,上下嘴唇油光发亮,打着饱嗝,嘴里喷着酒气不断重复着:“席面敞亮,咱庄上的大厨不白在市里招待所待了几年,有真本事。”主家满脸陪笑:“他二舅,招待不周,多担待,明儿会亲家早来,等着您陪客呢。”“这事还能落下我,明儿不把俺外甥老丈人喝到桌子底下,就算我在这一片儿白混了。”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待亲戚朋友走后,帮忙的庄乡两人一组合作默契——折席。一人端盆,一人把盘碟里的剩菜和泛着油花的汤汁一骨碌折在盆子里。桌面上的鱼刺、鸡骨头被扒拉到桌下,任由狗猫争抢。用笊篱盛起稠乎乎的剩菜,统统放进一口大铁锅里,灶膛里燃起熊熊烈火。不一会儿工夫,锅里“咕嘟、咕嘟”,翻江倒海一般。
家家过得不殷实,为给孩子娶上媳妇,盖新房落帖订婚再结婚,事儿赶连了,能不拉一屁股账,打死也没人信。帮忙的庄乡爷们儿都体谅主家难处,八人一桌坐好等着上菜。院里叔伯弟兄跑前跑后,一桌六个菜,尽是白菜炖豆腐、花生米、豆腐皮、凉拌藕片等素菜,帮忙的庄乡爷们儿也不嫌弃,家家都有难处,为难主家就是为难自己。先喝亲戚朋友没喝净的酒根儿。主家见庄乡爷们儿喝得正在兴头上,赶紧抱出两箱“光腚瓶”白酒,一桌分两瓶:“庄乡爷们儿受累了,吃好喝好。”菜薄酒孬,客套话不能少。忙活一大上午,真是饿了,六个盘子很快吃得底儿朝天,掌勺的大厨端着盆子一个桌上又给添了两盘花生米。花生米耐吃,再说花生是自家地里产的,除剥花生费点时间外,不用赶集花钱买,所以花生米管够。
大铁锅里“滋滋”冒着热气,仅有的几块肉片上下左右翻滚着,酱紫色的汤汁散发着鱼腥味。掌勺的大厨见僧多肉少,征得主家同意,拿出几棵白菜,扒掉外层老帮,手起刀落剁掉白菜老根。不用水冲,不用砧板,左手托着一棵大白菜,右手用刀竖着切几刀再横着切几刀,扔进翻滚的铁锅里,继续“咕嘟”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上了年纪的架不住酒量不及当年勇,率先盛起这碗“下山虎”。“下山虎”,其实就是大烩菜。“下山虎”集各路剩菜精华于一身,香气扑鼻,让人垂涎三尺。它滚烫酥软,咸香味佳,入口即化,尤其是那白菜抄不成个儿,稀烂稀烂,幻化成“山珍海味”。若是无意中再舀上半拉个鸡腿,那简直是意外的惊喜,本来已是肚子溜圆,高兴之余又多嚼了半个馒头。有那饭量大者,能吃两碗或者三碗“下山虎”。
整个腊月,帮忙的庄乡爷们儿净吃“下山虎”,就是吃不够。
如今,村里都有饭店了。日子好过了,帮忙的庄乡爷们儿与亲戚朋友都是一样的席面,喝一样带盒的白酒,就是吃不出当年的“下山虎”味道来了。
(有些文字涉及方言,仅用其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