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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井

□ 陈广印

阳谷县定水镇定水村西北五里地,公路两旁八大方地,一个方五十亩,是俺们村旱涝保收的米粮仓。

大方中心有座凉亭,正中耸立着纪念虎爷的石碑。旁边有一井,就是远近闻名的虎井。

虎井的水好,清冽甘甜。水质纯,浇得庄稼旺,一到收秋过麦,人们看着那沉甸甸的麦穗、金灿灿的玉米,男女老少一片欢笑,虎井周围十分热闹。

每逢此时,我就会想:年轻人啊,你们可知道为啥这眼井叫虎井?

20世纪70年代,这里全是盐碱地,一片荒凉,人们都叫它“白碱坡”。村里有首歌谣是这样唱的:

白碱坡,老碱窝,

寸草不生赛白雪。

到处都是荫柳趟,

遍地都是碱蓬棵。

扫盐土,熬硝锅,

就着咸汤野菜喝。

四里八乡的人们来定水镇赶集,一过白碱坡,都会“哎呀”大叫一声,发出感叹:“定水镇的人吃啥?”

人们在白碱坡曾经打了几眼机井,抽出来的水都是咸的,浇了的庄稼越长越黄,小麦长得打不够麦种,玉米小得像个鸡头。

听钻井老师说:只有打深井才能出甜水,几十米的浅水井都是苦水、咸水。

虎爷当时是俺们后街四个小队的大队长,俺爷爷的亲弟弟,他把脚一跺,下决心要打出一眼甜水井来。

他是一位伤残老兵、老党员,上过朝鲜战场,腹内还有块弹片没有取出。经大队党支部研究决定,成立一支钻井队,由虎爷挂帅,担任钻井队队长。

那年我16岁,考县一中没考上,准备复读再考。虎爷给俺娘说:“让化铭(作者小名)跟着我去打井吧,一天记两个工,吃住都在井上,让他锻炼一下,误不了他复课。”俺娘就答应了。

我们在白碱坡上安营扎寨,搭起帐篷,支上锅灶,立起了三角形的钻井台。井架上插一面鲜红的旗帜,上书:32111钻井队,乍一看还真像油田勘探队的阵势呢。

谁起的名?嘿嘿!我起的——我们队上一共八个人,有三个有家室的,两个无儿户,还有三个光棍汉子,合起来不就是32111吗?我有才吧!

你说我高中都考不上,还嘚瑟。嘿嘿,村民都说我正点子不大多,歪点子倒不少呢。

三个有家室的有大伏、二瞎子和猴六;两个无儿户有虎爷和花叫;三个光棍汉有大愣、二壮,还有我。我也算一个小光棍汉呢。

我们的钻井任务正式开始:一根钻杆插在井架正中,在约一米高处卡上管钳,管钳因为太短,又在上面拧上节木杠子。四把管钳,轻时就四个人推,如果沉了就八个人全上。就这样,和驴拉磨一样,一圈一圈地推。这就是一种古老的钻井方式。

这还不算最古老的呢,还有一种更古老的钻井方式,算得上是鼻祖了。

钻井架就像东昌湖边摩天轮的微缩版,直径大约有三米,轮内铺有木板,一个人在板上面来回奔跑,使其上下翻飞,轮子带动钻杆,像小鸡叼米似的往下钻孔。

我们村北有一眼机井,就是那样钻成的。跑大轮子的必须是腿脚麻利的棒小伙。我们后街数五哥跑得最好,王新华就从轮子上摔下来过,在聊城市区的医院住了好多天。

头几天干活还算新鲜,大家推着钻杆,有说有笑。地面表层土质疏松,不大费劲。大家四个人推,四个人坐在管钳上,就像秤砣似的压着钻杆往下钻。以后就越来越沉了,推起来也越来越费劲。

虎爷当时担任队长,虽然已年近花甲,但他除了有公事不在场,只要在现场,就和我们一样干。

他大高个儿,身材魁梧,浓眉大眼长长脸儿,说起话来声若洪钟。听娘说我爷爷和他差不多。那时我还没出生呢,爷爷就得了肝硬化,临死前还说:老天爷,你再给我留几天时间,让我见见孙子再走吧……

虎爷的两个闺女早就出嫁了,他特别疼爱我。对门就是戏园子,小时候,虎爷经常抱着我、领着我去听戏,还会给我买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

虎爷爱训人、爱骂人,但从来没有训过我、骂过我。村里人都怕他,尤其是猴六,见到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猴六是我本家叔叔,关系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他最大的毛病就是爱占人便宜。

刚上井没几天,他就把我惹火了。以前我在学校读书,从没和他交往过。现在一见面他总喊我儿子,一开始我也没在意,儿子就儿子吧,当叔的喊儿子也可以,谁让咱是小辈呢。可没想到他得寸进尺,竟喊我亲儿子,我没应声。

我推着井反复考虑这件事,越想越气愤,越想越窝火。他不光占我的便宜,更可气的是还占我娘的便宜。这小子太可恶了。

只要当叔的不正经,侄子就可以收拾他。我决心要好好教训他一下。

猴六虽然长得精瘦干巴,但我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我就把这事告诉了二壮,让他给我帮个忙。二壮一听,说:“好,我早就看这小子不顺眼了。”

等到第二天中午吃过饭,猴六去南边沟里解手。我拍了拍二壮,我们便尾随前去。

等到他解完大手,我俩扑上前去,把他按在地上,死命按他的头,把他的裤子退到屁股以下,让他弯下腰,把他的头塞进他的裤裆里,再用腰带把他的手反捆上。

我们两个踢了他几个腚瓜儿。我说:“猴六,你还占我便宜不?”他一个劲地求饶:“不敢了!不敢了!”我说:“谁是亲儿子?”猴六说:“我是亲儿子!我是亲儿子!”

我和二壮回去不到二十分钟,这小子竟自己跑回来了,他若无其事地抱着管钳推起井来。

虎爷骂了一声:“猴六,你小子又偷懒,解个手这么大会儿。”猴六说:“不是不是,虎叔,我拉稀跑肚,肚子疼。”

花叫叔是个老戏迷,爱听戏,爱唱戏,是我的后邻居。他早先有个老婆,还挺漂亮呢,生了个女儿,因婆婆净和她生气,就离开本地去了关东。

花叫叔又敬老又养小,穷得叮当响,但就是乐观,一出门就唱“秋胡拉马离家园”,干着活就唱《大登殿》,一天到晚嘴不闲,人送外号“花叫”。

过了五月进六月,天气越来越热。我们在井架上搭起顶棚,还是遮不住似火的骄阳,于是又围上棚布,总算晒不着了,可是又挡住风了,里面闷得像个蒸笼。

我们一个个又累又热,无精打采,连花叫叔都累得断了弦。虎爷为了让大家提提神,说:“花叫,咋不欢啦?来一段。”花叫叔一听也来了精神,来一段就来一段。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金牌调来银牌宣,王相府来了我王氏宝钏……”

顷刻间,穿着大裤衩光膀子黑驴似的花叫叔,就变成了娇滴滴美艳艳莺声燕语珠圆玉润的正宫皇后。当唱到“头戴王帽,身穿蟒袍,腰系玉带,足登朝靴,端端正正,正正端端,驾坐在金銮”,简直就是流金淌翠,大珠小珠落玉盘。

大家连声叫好,一起鼓掌。我们也有了精神,推着钻杆走得飞快。虎爷心中一阵高兴,现在的深度已经过了五十米,如果按这样的进度,再有几天就会大功告成。

钻杆越来越沉,人们越来越累。八个人只能全上,全上就没法倒班了,只能推上几个小时,进窝棚休息两个小时。歇得时间长了还怕把井眼淤死,虎爷便喊大家继续推。

我们累得迷迷糊糊,抱着杠子合眉耷拉眼,连花叫叔也不“花叫”啦。

那天是中伏,天气特别热。我们一个个身上大汗淋漓,连穿的裤衩都溻透了。

猴六突发奇想,说:“天都黑了,下地干活的都走了,整个白碱坡就剩咱几个,还穿衣服干什么呢?湿裤衩贴在身上挺难受的,还不如不穿。咱们干脆脱了吧,光着腚推井——干净利索。”

他首先带头脱了裤衩,并吆喝大家:“脱!咱们都脱,谁不脱也不行!”

不一会儿他们七个都脱了裤衩,我一时惊呆了。这还是一群人吗?我仿佛一下子穿越到原始社会。

看到大家都响应他的号召,猴六这会儿竟盛气凌人,气势汹汹。他走到我跟前说:“化铭,你为啥不脱?”上来就要扒我的裤衩。

我挣脱他躲到虎爷身后,一边喊着:“虎爷!”

虎爷骂猴六:“不要欺负我大孙子!人家是个学生。”

猴六不敢动手了,他讪讪地说:“看不出化铭还是个贞节烈男呢。”

他们竟这样光着身子推了一夜井,以后每天晚上都这样。

当时已近七月中旬,天气还是十分炎热,蚊子特别多,大家晚上都睡不足觉,又累又乏。每推两个小时,我们就到大方北边杨皋水库去泡会儿澡,回来再继续推。

虎爷一个劲地给大家鼓劲:“咱们的苦日子快到头了,再打几米就能完工,完工之后就下管子,抽出甜水来,我请大家喝个一醉方休。”

每夜推到凌晨两点,虎爷怕我们撑不住劲,还特意让伙夫黑三给做点夜餐。喝碗小米绿豆汤,吃两个玉米饼子,这在当时已是最好的饭了。

这天推到五更头上,大家都抱着杠子合着眼推,猴六突然打了个喷嚏,把大家都震醒了。

我们村大方北边就是坡里的地,有一片坡里教堂遗留的墓地,埋葬着神父和修女,坟头上布满了十字架,一片柏树林,阴森森的特别恐怖。

蓦地,从柏树林里,传来一阵猫头鹰的笑声:“咯咯咯、咯咯咯……”笑得大家毛骨悚然。

大家心里一阵紧张,都说“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可别出什么事吧!谁也不敢说话,只是闷着头一个劲地推。

越推越沉,越推越沉,终于,推不动了。

钻杆就像生了根,就是推不动。

虎爷说:“准是钻头卡在石缝里了。”他大吼一声:“大家都使劲,拼尽全力,谁不使劲谁没爹!”

八个人都用上了吃奶的力气,一个个大口喘着气。

“咔嚓!”天崩地裂一声巨响,钻杆推折了!我们八个人全部摔倒在地。

折了的钻杆带歪井架,向我们头上砸来。

虎爷眼疾手快,翻身跃起,搭膀子扛住了向我们砸来的井架。他就像一个擎天柱,稳稳当当地屹立在那儿。

我们这才缓过神来,从地上爬起,一起帮虎爷扛住半歪的井架,慢慢地把它放在地上。

我们叫来救护车,把虎爷送进聊城市区的医院。

虎爷腰椎粉碎性骨折,腹内的旧弹片划破了大血管,没有抢救过来,当天就走了。

十几天后,我们打的井安装试水,全村的群众都来了,老支书孙战胜拄着拐也来了。

井水一喷如玉龙奔腾,大家纷纷捧水品尝,个个连声称赞:“好水!好水!纯净甘甜!”

庆功宴上,老支书孙战胜端起酒杯,眼含热泪,对大家说:“咱们就叫这眼井‘虎井’。这第一杯酒,敬我的老战友,我们的老队长,虎兄弟!”

我们几个已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也举起酒杯:“敬虎叔!”“敬虎大爷!”“敬虎爷爷!”“敬虎队长!”……

(本版有些文字涉及方言,仅用其音)

2025-04-14 2 2 聊城晚报 content_67965.html 1 虎井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