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师友的四次“同榻而眠”
□ 张堂玉
《三国演义》曾提到,刘关张“三人食则同席,卧则同榻”。说的就是三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在一张床上睡觉,是亲密无间的兄弟关系。《三国演义》还有一段记述,孙权与鲁肃曾抵足而眠。所谓抵足而眠,用聊城话说就是两个人在一个被窝里,一人头朝里,一人头朝外,通腿睡觉,说的是孙权与鲁肃非同一般的君臣关系。然而在我老家高唐,榻也就是床,20世纪80年代才逐渐走进农村家庭,普通农民一家人几千年来都是睡在土炕上,这也算同榻而眠吧!我一生除与自己的亲人同榻而眠外,还有四次与同学、师长同榻而眠的经历。
一
我第一次与同学同榻而眠是1968年,那年高唐县麦收后一个多月滴雨未下,秋季庄稼大面积减产,有的甚至颗粒无收。政府虽然发放了救济粮但仍不够吃,还要买高价粮补充。我当时在卫校勤工俭学,用地排车拉砖挣了五六十元钱,但因入冬后粮价步步走高,也买不了多少粮食。这时同学刘志泉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消息,说莘县玉米每斤价格比高唐便宜一毛多钱,一百斤就能省十多块钱。俺俩听了这个消息,一拍即合,第二天就借了辆自行车上路了。
志泉比我大三四岁,上卫校时已结婚生子,他上有年迈的父母,下有年幼的子女,虽然是在校学习,但和我一样已经挑起了家庭的重担。由于情况相似,所以他成为和我来往最多的同学。他头脑灵活、为人随和,口才很好,和别人辩论时常引用马克思的语录,所以同学们送给他一个绰号——“刘克思”。
中午我们俩在路边一间茶馆吃了自带的干粮后继续上路,冬天天短,下午四点多到莘县时天已快黑了。当时莘县县城比高唐要小,但和高唐县城一样破旧,我们在县城中心十字街往东二百多米路北,找了一个家庭旅店。店主把我们领到两间北屋土坯房里,进门靠北墙是一个东西大土炕,炕上有八个铺盖(被褥),这也叫大通铺。那时的冬天格外寒冷,气温常在-20℃以下。室内没有炉子,我们草草吃过晚饭就钻进被窝,把自己的棉衣棉裤盖到身上仍不觉暖和,只好彼此靠近取暖。因骑了一天车比较劳累,一会儿我们就呼呼大睡了。这是我第一次与外人同榻而眠,只不过这榻不是床而是大炕。
二
第二次与同学同榻而眠是在卫校毕业的那年腊月,那时我叔父在东关汽车站用地排车拉脚(运送行李和客人)。有一天,叔父回家吃午饭时对我说:“堂玉,下午有位到三十里铺的客人,送到之后管吃住还给五块钱,我脚上有鸡眼不能去,你愿意去吗?”当时五块钱虽不算多,却能买二十多斤粮食,我痛快地答应了。那时通往三十里铺的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十分难走。我拉着三个大行李包走了四个多小时,到三十里铺时天已快黑了,但走到了街西头还要继续往前走。我问客人,客人说:“还有二里路就到了,今天晚上我好好招待你。”客人在前领路,出了三十里铺直奔西南。我感觉这条路是去焦庄的路,因我曾到焦庄给同学王明水下复课通知。询问客人被证实后,我说:“今晚你省钱了,再好的饭菜我也不在你家吃了,我同学王明水就是焦庄的。”等把客人送到家之后,我来到明水家,他又惊又喜。明水让媳妇炒了一盘白菜,自己外出买回一瓶散装白酒。明水长我四岁,诚实忠厚,在校期间待我亲如兄弟。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们边喝边聊,最后竟将一瓶高度白酒喝光。吃饭后,我们钻进土炕上两个紧靠着的被窝,继续回忆我们的同窗经历,以及回大队后筹办大队卫生室接触过的人和事,很久之后才入睡。
三
第三次是1970年的春天,离麦收还有一个多月,我们一家四口又断粮了,想买粮又没钱。卫校毕业分开时,同学朱余曾对我说:“堂玉,咱们这些同学中你最小,以后有什么困难一定找我这个老大哥。”于是,我借了一辆自行车,将一个能盛三十多斤粮食的布口袋卷紧塞到裤兜里就出发了。因是第一次去朱余家,路不熟,天快黑时才到了位于徒骇河东边的朱庄。朱余大哥长我三岁,在高唐四中上学时和我同在五级一班,有一段时间他是劳动委员,我是学习委员。他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却是一位对同学朋友满腔热情的好同学,也是我的好大哥。由于和朱余是六年同学,所以用亲如兄弟形容我们俩一点儿也不为过。见面时朱余大哥喜得合不拢嘴,对我又拍肩膀又拥抱。晚饭吃的是高粱饼子、玉米粥和白萝卜咸菜,我觉得格外好吃。饭后朱余又叫来了同级同学朱学山,由于我们在中学时都喜欢文科,所以不但谈论当时的国内外形势,还谈起了屈原的《离骚》、司马迁的《史记》、曹操的《短歌行》以及李杜的唐诗、苏辛的宋词等。钻进大炕上紧靠着的两个被窝后,我们又谈起了当年语文老师华英广、刘芳亭的文采文风,谈了很久才睡。其间,我也委婉地询问了当地的农业收成,得知他们也和我一样面临断粮的困境,所以决定不提借粮之事。第二天吃了早饭要走时,细心的朱余大哥发现了我裤兜里的布口袋,将仅有的一袋红高粱(六十多斤)倒给我半袋。当时我禁不住泪流满面,因此这第三次同榻而眠让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四
第四次是1982年,那年我已住上了新瓦房,睡上了钢丝床,穿皮鞋、戴手表、吃大米白面,彻底告别了缺衣少食的困难日子。刚过了“五一”,我受大队派遣,护送一位困难户病号到南京治疗。回来时我买了两瓶金陵大曲、一只南京板鸭、二斤水晶肠,在滕县火车站下车到中医院去看望陈明光老师。
陈明光老师,济宁医专毕业,1963年被分到高唐县医院外科工作。他个子高挑、白白净净,说话温和有礼,但着急时说话有点结巴,他医术精湛,外科手术在高唐是“第二把刀”。他爱好广泛,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还喜欢打篮球。他还爱好文学,尤其爱看《红楼梦》,书中的诗句能够脱口而出。不幸的是陈老师在“文革”中受到不公正待遇。1976年陈老师调回原籍,先被提拔为医院外科主任,不久又被任命为副院长。
1967年在卫校上课期间,我常到县医院外科门诊实习,陈老师亲自教我做一些外科小手术。中午在门诊吃饭,那时我经常吃一些自带的菜窝头、菜荠馏,陈老师就拿从食堂领的肉包子和我换着吃,我若不同意,他就会结巴起来,我只好吃他的肉包子。老师一边吃着菜荠馏,一边笑眯眯地看我吃包子,十分满意……
当我到达滕县,陈老师见到我惊喜万分,说话又有点结巴起来,领我到了他租住的房子里。晚上我拿出从南京带来的酒菜,我们师徒俩边喝边聊,老师举起酒杯流着泪哽咽着说:“堂玉啊!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来看我,看来你这个学生没白教,没忘了我这个老师啊!”我说:“我在门诊实习时您和我情同父子,您不但教会了我好多小手术,还常吃我的菜窝窝、菜荠馏,让我吃您买的肉包子,我到死也不能忘啊!”说着我也流下了眼泪。那一晚我们师徒俩躺在他的单人床上,同榻而卧、抵足而眠。
第二天早上,陈老师领我吃了滕县风味小吃——菜煎饼、羊肉汤。中午老师骑车带我去了他的老家——鲍沟公社圈里大队,师母做了一桌丰盛的农家宴招待我,下午四点老师又把我送到了火车站。
寒来暑往世事沧桑,没想到才短短四五十年,四位与我曾同榻而眠、亲如父子、情同手足的好师长、好同学竟走了三位,每每想起这些,我就唏嘘不已,难以自已,所以写了这篇短文以作纪念。这正是:
同榻而卧抵足眠,
往事历历浮眼前。
胜似三国刘关张,
恩师同窗心相连。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