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5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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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农架断想

■ 范玮

我对神秘的事物心存敬畏,比如海洋,因其未知;比如原始森林,因其原始;比如生命,因其不确定……而神农架,从知道这个名字起,我就对它充满了想象——没有平衡点——那是些天马行空的东西,古老、荒凉,在遥不可及的陌生感中闪着奇异的光芒。

对我而言,即使对它的想象再多,它仍不失作为一个惊喜而存在。当收到要去参加“神农架生态写作营”的通知,我才意识到,这份惊喜对于我意味着什么,也因此,这一路上,我的心情始终处于一种隐秘的喜悦、不安和期盼之中。

很少有地方能如神农架这般带给我故乡般的亲切感,概因其出处:“华夏始祖之一神农氏在此架木为梯,采尝百草,救民疾夭,教民稼穑。”而我的故乡山东东阿,也因为诞生于此地的一味中药而闻名——东阿阿胶。东阿阿胶有近三千年的历史,这个时间出处就来自《神农本草经》。《神农本草经》成书于汉,冠以神农之名,乃当时托古的风气使然,毕竟“神农尝百草”的故事妇孺皆知。伟大的神农氏以身试毒,曾一日遇七十毒,其药理自然世代沿袭,将中国第一部药学专著归功神农氏,不但是师出有名,更符合世道人心。在《神农本草经》里,阿胶被列为上品,阿胶的身世地位也由此奠定。

在神农架,我有幸参加了神农祭坛祭拜仪式。悠扬的乐声中,我们鞠躬,进香,撞钟,击鼓。三百四十三级台阶之上,是高二十多米的炎帝牛首人身像——双目微阖,似在俯瞰人间疾苦。瞻仰炎帝像的时候,我的思绪回到了故乡。在我的家乡,曾经遍地建有三皇庙,供奉着伏羲和炎黄两帝。东阿县邓庙村现存三皇庙与武当庙的合体庙,供奉着神农坐像,头顶两犊角,环目垂须,赤足而筋骨健壮,手持菽粟,作播五谷姿势,威严庄重。“三皇庙”中塑像,除了三皇,还有四位医官位列左右,三皇在人们的心目中,除了是人类祖先,还是医药的创造者和发明者。

距东阿百里之地的莘县,是另一位与中药有关的重要人物伊尹曾经活动的地方,书载他曾“躬耕莘野”。伊尹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奴隶出身的宰相,也是中华厨师界的祖师爷,因为善于烹饪,他发明了熬煮中药汤液的方法并延续至今。我愿意做这样的假设:如果没有神农氏,或许就不会有伟大的中药产生;如果没有伊尹,我们今天吃中药,或许只能像小羊吃草一样,面对一篮子枝枝叶叶嚼而食之。

山东的小城东阿,与湖北的神农架,可谓天南地北,却有着如此微妙的丝缕遗存的关系,这是一种奇异的隐喻之源——我置身神农架,如同置身东阿,我看神农架,犹如看另一个“自己”——我好像与久远的“自己”重逢。也正因于此,我们才不至于永远失散。

然而,当那些丝缕遗存的关系不复存在,当我们渐行渐远,失散的我们还会重逢吗?这不仅仅是一种形而上的焦虑。写作营的发起者叶梅老师的出生地恩施与神农架毗邻,是土家族自治州。据说恩施当地“哭嫁”和“喝酒摔碗”等在城市已经看不到了,这些原汁原味的风俗只有在偏远的乡村尚且得以保存。

不可否认,这是一个割裂的、碎片化的世界,一个面目不清的世界,乡村正在大张旗鼓地消亡,历史自然风貌被以“现代”的名义侵蚀,一些传统与习俗正不知不觉地被丢弃,神话与传说也逐渐被遗忘。

去神农架参加写作营的很多前辈作家,差不多都是上世纪80年代的风云人物,是那个时代文学的亲历者。当年,韩少功高举“寻根文学”大旗,把传统和现代比作“根深”和“叶茂”的关系,传统之根,滋养着现代之叶。今天回头打量“寻根文学”的出现,依然意义重大。按照文化人类学的观点,创作都是对文化原型进行解码、编码、再编码,其“寻根”,亦可看作是对文化原型的探寻。

而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神话越来越不被重视。神话是什么?借用坎贝尔的话,神话是人类公开的梦,梦是私人的神话。神话不老,因为,神话是人类需要的,是灵魂渴求的。失去了传统与神话,损害的是我们的感受力、认知力、想象力、创造力,将传统与神话的根斩除,我们将失去与大地的联系,失去来自母体的滋养,也丧失了更好生长的可能。试想,现代人没有了神话,甚至,现代人没有梦,有的只是欲望,人和欲望相互追逐,相互吞噬,将是多么可怕!

之所以谈到传统与神话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对神农架的感情以及对传统与神话的偏爱。神奇,神秘,神农架,神农架本身就是一个神话。我不愿意看到神话遭到破坏。

梭罗说过,很多人即使探寻遍了世界,也没有到过内心深处。梭罗的观察正成为现实普遍存在的预判,没有到内心深处,是因为他根本辨识不清楚自己,一个浑浑噩噩连自己都看不清楚的人,如何来看清楚世界?

而在神话般的神农架,在神话般的惊鸿一瞥中,我看清了另一个自己。

在写作营的开营仪式上,景区的领导说,没有文化的旅游,是散步。这平常的一句话,几可是旅游的真谛!到神农架去,去亲近自然,亲近传统,亲近神话与传说,就能从源头上感受、探知人的内心和人类存在的奥秘。

靠自然与传统近一些,就会离梦和神话近一些,离欲望远一些。如果说宗教是人类的第二个子宫,那么,神农架就类似于一座人类的“教堂”或“庙宇”。神农架不只是大自然的馈赠,更是人类精神的珍贵遗产。神农架人守护着自然与传统,守护着神话与传说,才使得神农架成为我国内陆唯一一片保持完好的绿洲,也是世界中纬度地区唯一的一块绿色宝地,古老、特有、珍稀。之所以唯一,之所以古老、珍稀,我相信并非丛林法则所致,神农架成为动物、植物的避难所,与神农架善待、庇护着它的“子民”息息相关。难怪神农架有“天然动物园”“物种基因库”之称,也难怪它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和生物圈计划”世界生物保护区网成员,神农架,令人不得不肃然起敬。

有哲学家说过,不仅是活着的生灵,还是无生命的生灵,一切都是一种整体的要求。这也吻合了宗教里众生平等、普度众生的理念以及庄子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之说,人之外的生命,有权利和人类一起生活、生存在这个地球,但自我中心主义根深蒂固的人类以万物之灵长自居,以深深的冷漠去伤害地球上的其他生命,只是,这其他的生命,比我们更善于离开,并保持沉默。

人类并非生来就这样唯我独尊、索取无度,史上的先民,特别是狩猎的先民,认为动物和人是平等的,有时候动物的地位甚至在人之上,他们在猎杀动物的时候,严格遵循自我制定的程序和仪式。万建中的《中国民间禁忌风俗》就记载了神农架流传已久的狩猎风俗,猎人猎取到一只野兽,都毫不怀疑这是山神的恩赐。他们打猎前,要占卜当日是否为适合打猎的吉日,若是凶日便绝不出猎,客观上避免了猎取无度。出猎前焚烧纸钱,上供家畜,跪拜祝祷,行祭拜之礼时还要翻筋斗,翻筋斗在技术难度系数上当然要高过三拜九叩,我想猎人大概以此来表明对自然崇拜的心迹。猎获时,不能随意抬取,必须用木签把猎物的脚钉在地上,感恩戴德、祷告一番,方可抬走。神农架先民们懂得他们对于其他生命的依赖性,所以他们的仪式充满着人对自然和动物的安抚、敬畏和感激。印第安人似乎更为有趣,他们对一切生命,动物、树、石头、都用“你”来称呼,而不是我们称呼动物的那个“它”。

写到这里我不能不提神农架野人。在世界各地流传着许多关于野人的传说,几乎所有人类曾经居住过的大陆,都曾发现过野人的踪迹。野人,是人类也罢,非人类也罢,无论有没有证据表明他们与人类的区别,我都愿意将其视为兄弟。

野人之谜是一个永恒的话题,我愿意相信神农架的野人传说,如果真有野人,我希望他们选择神农架这样生态环境更神奇、人文关怀更亲切的地方。神农架,是人类的“教堂”,是非人类的“天堂”!如果有可能,我愿意时间在这里放慢速度,在这壮丽的大自然中,在传统与神话的回归中。

范玮,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协第二批签约作家、聊城市作协副主席,曾获泰山文艺奖等。

2022-01-27 1 1 聊城日报 content_3610.html 1 神农架断想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