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旧书
茌平 吴爱玲
从某网购得一本旧书。
不像某些新书渗着虚张声势的冷光,这本旧书给我一种踏实感和厚重感,隔着屏幕看图片似乎都能触摸到文字的温度。甚至可以想象:内页一定泛黄了,页面上一定是一行行排列整齐的黑色楷体字。陈年的墨香裹着岁月的气息,宜在夜深人静时秉烛夜读。
毫不犹豫下单。物流很快,拿到手中后,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裹,果然,与想象中一模一样。反复摩挲,还未细读内容,仅是书本本身富有的年代感,就已让我浮想联翩。
书的扉页有两处印章。右上角方印为“××区教师进修学校”,中下方圆印为“××市××教师进修学校图书馆”。封面右上角竖排“×××丛书”,中间竖排三个繁体字“诗经选”,左下竖排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末页下方小字:1956年1月第1版,1979年10月北京第2版,湖北第8次印刷,印数157501—207500,定价0.78元。
1956年1月,我的父亲还在我奶奶的肚子里。
1979年10月,我的父亲正值青春年华。他只读了3年小学。彼时,他正裸露着臂膀,在秋天余威未减的骄阳下码着砖坯,或在高热的窑灶里汗流浃背地烧砖。父亲16岁开始烧窑,已经是技术熟练的老师傅了。他当时已没有了母亲。兄弟姊妹6人,他是家中二哥,老大已经远走关外谋生。那个年代的23周岁已是晚婚年龄,可父亲连媒人都不敢找。他从未听说过《诗经》,只有日复一日地劳作。
不知道这本书是什么时候上的书架。1982年5月24日,有一位王老师借阅了它,归还日期不详。这是末页上粘着的一个薄牛皮纸做的精巧卡袋里的登记卡“告诉”我的。
1983年1月12日,登记卡上登记了第二位读者——陆老师。
这个冬天对父亲来说,是值得纪念的。在这个雪花飘飘的冬天,父亲迎娶了我的母亲。“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陆老师的还书日期亦不详,登记卡上的还书日期一栏只盖着“已还”的红色印章。陆老师借书是教学之需,还是本身就是文学爱好者?我就不知道了。
此后近10年的时间,这本书应该是寂寞地躺在图书馆的书架上的。因为借书卡上的第3位读者借阅它的时间是1992年3月17日。读者姓赵,是这个登记卡上最后一位读者。这一年我8岁,上一年级。就在这一年的某一个长假,我因为作业一点儿也没做,死活不肯去上学,父亲打了我,把我拖出屋门摁在自行车后座上送到学校。我只记得从屋门出来的那一刻,清晨的阳光是暖黄色的,清凉,温柔。
赵老师看了多久?哪一日归还的?此后这本书又在研修学校的阅览室搁置了多久?它又是何时因何流落出来的?1992—2022年,整整30年,它经历了什么?书中没有一处笔迹,没有一丝划痕折痕污痕,只有枯叶般的黄色纸张上规规矩矩的黑色楷体字静静地与我对视。同时,这30年我的父亲母亲,背朝黄土面朝天抚养大了一双儿女。
2022年的这个盛夏,这本277页32开的旧书,如秋日的一片黄叶飘落在我的案头。如果30年前那个假期过后,父亲没有强制送我回学校,我和这本旧书还有这样的机缘吗?我找了一张背面洁白的海报,郑重地包上了书皮,在白色的书皮上,用自己并不美观的字体认认真真地抄上了书名、作者、出版社。
一本泛黄的旧书,隐含的岂止是半个多世纪的故事。她是三千多年喜怒哀乐痴怨娇嗔的咏叹,必将在未来无数个千年里传唱不息。
我听见古朴的书页里正吟诵着动人的歌谣,时如溪泉叮咚,时如黄钟大吕;时而幽咽,时而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