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WB05版:一城湖·文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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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 特

◇ 张辛茹

“日结是多少钱呢?我不知道模特的工钱如何计付,我也不曾知道过。”

2014年,我背着画夹,北上求学。在北京这座寸土寸金的大城市里,我与一位中年男人擦肩而过。说起来可能没有人相信,这样一位普普通通的男人,是一名专业的模特。

这些年来,我感到生活的节奏不断加快,日新月异,快马加鞭,好像忙不迭地赶赴着什么。

记忆更新换代的速度愈发快了,从前“怀旧”一词,不过是回忆几年前的时光;而现在,尤其是在快节奏的现在,要想好好地回忆一遍“许多年之前”,已经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但在这样倍速播放的生活里,总还是有些记忆是难以磨灭的。它们像溪流中的顽石,也许随着时间流逝会越变越小、越变越模糊,但它们始终坚守在记忆纽带中独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无法忘记。

2014年,我还在读高二。从同学赠送的一本漫画杂志开始,我迷恋起画俊男靓女。高中三年,最常见的就是我在晚自习时,盖着作业偷偷画画的身影。也许被老师逮住过许多次,也许又都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我对绘画的沉迷程度愈发加深。直到高二那年,我开启了文化课与艺术课双修的艺术生时代,平日读读书做做题,躲懒逃两次小测,一有空,就抱着一沓纸苦攻绘画。

为了学习画画,那年寒假,我去了北京。

寒冬腊月里,我在北京的画室早出晚归,大年三十才回来。

那座画室,是几位中国传媒大学的老师开办的集训画室,在学校附近一处大院里,曲径通幽,要走过很多灌木和一片花圃才能到达。我初来乍到,老师正在教一批学生画半身带手的人物素描,看着难度不低。与我素日练习的形式不同,他们并不是摹着一张照片画,而是花钱从外面雇一个模特过来。

模特们是从哪里找来的,当时的我并不清楚,只记得我刚到那日,一进门就瞧见六七个学生围着一个中年男人,拿着笔“刷刷刷”地给画纸的人上调子。他们的进度比我快许多,因此练习时间并不是完全统一的。待我坐定,值班教师正要下课,就高声朝中年男人喊了一声:“模特儿,你可以休息二十分钟。记住你现在这个动作啊!”

我抬头看看中年男人,他慢慢站起来,摸出一部巴掌大、掉漆的手机,小跑着出去打电话了。等他打完电话回来,又坐下,我就隔着新买的画板悄悄观察他——这是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皮肤泛黄,且皱;眼角下垂,上眼皮和眼袋都很明显,整个面部的表情是很漠然的。

他的头发三七分,有几绺翘起来,也并不去捋顺,发色黑,却没有什么光泽。再看他的衣着,穿了一件长长的深驼色仿灯芯绒大衣,袖口上缝着一圈干净的棕色毛边,看着硬硬的,款式也有些老气,大概有些年头了;裤子是黑色的,裤腿有挽过的痕迹。谁会在这个寒冷的季节总是挽裤子呢?北京可不会经常下雨,冬天里,他不大可能时常挽着裤腿行走,所以这痕迹,应该是夏天留下来的。也就是说,这很有可能是一条裤子洗了穿、穿了洗,才在冬天留下夏天才会有的痕迹。

我借着低头削铅笔的工夫,瞥见他穿了一双黑皮鞋,挺亮,但不像保养出来的锃亮。看得出来,他并不富裕。

上午的课结束得很快,模特提前离开,下午时分,又会与我们一同上课。中年男人在开课大概十分钟后来到,与上午不同的是,他手中提了一个小小的灰紫色布包,上面印着白色残缺的“朝阳区xxx大药房”几个字。

他的头发依旧立着几绺。学生们嘻嘻哈哈地聊着天,一个广东口音的学生彬彬有礼地请他坐下,然后给他看自己的手机。为了防止模特们忘记,学生们往往会把模特的姿势拍摄几个不同的角度,好方便中场休息后继续绘制。手机里的正是他上午的姿势,他们需要画这个姿势一整天,也就是说,模特摆这个姿势,半个小时一憩,一动不动地得摆一整天。

我想想都觉得浑身发累,可是中年男人依然是那副漠然的表情。他手里握着一个矿泉水瓶,右胳膊搭在椅子背上,垂着眼皮,看着从早到晚都在“刷刷刷”的学生们,不说话也不笑,就那样坐着,晚课他不来。晚上,学生们会画一些动画作品,用不着模特。

为了教学方便,一位模特通常会连着来很多次,每次摆一个不同的姿势,让学生们训练人体写生。因此,第二天的基础课,这个被我们围了一天的中年男人又默默地来到画室。

老师告诉他今天的姿势,叮嘱道:“不要动,尽量不要动。没事儿,您想办法坐着舒服就可以了。”他点点头,轻轻应了一声。课间休息二十分钟,他又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时,拿着一个快餐店赠送的塑料杯子,灌了满满一杯画室里的矿泉水。休息结束,他走回画室,调整回刚才的坐姿。

这会儿,老师正在和几位南方口音的学生讨论关于“动漫手办”的问题:“听说那个公司又出了一款限量版,四比一的比例,不知道要价多少。”

“四比一的话,大概在一万左右,盗版的可能是三千多。”一名女生极有把握地说。

“盗版还要三千?”老师惊讶地问。

“是啊,除非你买那种超迷你的手办,也就几百块钱喔。”一个胖胖的卷发男孩笑着说。

中年男人静静地听着,时而眨眨眼,理解着这些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词。在他漠然的表情下,我甚至觉得他周围的空气都是不流动的。听着学生们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男人吸了吸鼻子,没说话。他好像习惯了面前这群孩子总在上课时间闲聊,一聊就是一个小时。

时至中午,之前那个女孩扬声道:“模特,你可以休息了,我们画完了。”老师笑着补充:“模特可以走了。”男人就站起来,把手里的道具放下,又踌躇一会,嗫嚅道:“钱……怎么领?”

“你去中国传媒大学动画学院XX9办公室,就说是我们聘的模特。对了,记得跟教务老师说清楚是日结的。”

他收拾收拾东西,把灌满水的杯子塞进布袋里,走了。

日结是多少钱呢?我不知道模特的工钱如何计付,我也不曾知道过。作业画完了,我也走,下了楼发现他又在打电话,表情生动,眼睛里焕发着朴实的光彩。只有这时候他才不是漠然的一个人,听声音,应该是在给家人打电话。

他也知道有人来了,起步慢慢地走在通往大院外面的小胡同里。我拿着一袋马克笔和画纸在后面跟着他走,没有超过他。

“好好,你带着瑶瑶和姐姐去买,不要让她俩闹。”

我想,他有两个女儿。

“对,还行,还行。那个人说今天是三十块,我以为是三十五哩。”

我忽然鼻子一酸。

“已经来了?那你让他等等,你赶紧做饭,我去领钱啊!”

我跟着他出了大院,一路走回住处。宾馆建在四层台阶上,我走上去,要进门的时候又回头,看了看还在向前走的他。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下去,再拐几个路口,进入一条长长的胡同里,就到了中国传媒大学的西门。

离西门不远的地方就是动画学院,那间办公室里总是人来人往,前来画室报名的学生与家长在那里挤着、站着,一遍遍询问着报名的费用,3000元、5000元、10000元、20000元……他就要去那里,在一群家长中挤进去,领回今日的工钱。

“好,知道了,没事没事,我这就回去啊……”他满脸笑容地说完,在经过我站的地方的时候挂了电话,把那个小小的手机揣回大衣兜里。他的表情又恢复了漠然。

我看着那个模特,那个每天可以领到三十元钱的中年男人,他就那样带着不流动的空气,走远了。

2023-04-14 2 2 聊城晚报 content_29815.html 1 模 特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