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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 我们卖对联

作者父亲写的对联

□ 程世珍

迈进腊月的门槛儿,转眼就是过年。随着春节一步一步临近,心中时常会萦绕父亲题写的那一副副字迹漂亮笔墨含香的大红对联:“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爆竹声中辞旧岁,梅花香里迎新春”“经济建设结硕果,精神文明满园春”……在岁月长河里跌宕,不觉已是花甲之年,苍穹那弯孤冷的新月勾起我儿时过年的回忆。

我的老家就在古运河畔的小码头,距闸口只有一步之遥。那时的闸口可是聊城最繁华的街区,商铺林立。每年腊八节一过,闸口就更热闹了,周边四里八乡的人们涌到这里置办年货。我和妹妹时常跑到这里玩耍,既不买,也不卖,只是看热闹。看那红红脸膛的卖肉的壮汉扎着油布围裙,把一块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挂于肉架,看得我口水直往外流。再看那骑自行车的大叔,后车架上两边各挂着几只大红公鸡,扯着嗓子吆喝“过年吃鸡,大吉大利”。也有卖鱼的、卖香料的、卖炮仗的、卖蜡花的、卖年画的、卖对联的、卖小人书的,还有卖面人、卖糖人、卖泥玩具的等等,应有尽有。我们姐妹俩最爱看五颜六色的面泥,在那手艺人手里一会儿变出一个孙悟空,一会儿变出一个猪八戒,一会儿又变出一个仙女下凡。小孩子就哭着喊着给大人要,大人舍不得买,小孩子就蹲在地上闹,大人实在没法也就买了,小孩子眼泪还没擦干就笑了。再看那卖泥玩具的,泥玩具上画着的五彩斑斓的图案真是好看,让我们感觉更神奇的是,不管是泥人、泥公鸡,还是不倒翁都能吹响。在小泥人的后背上有个洞,洞里插着一截儿芦苇,一吹就响。泥公鸡的尾巴上插着两根红鸡毛,背上有个洞可以灌水,鸡嘴里有只芦苇做的小哨,对着鸡嘴一吹,声音甚是好听。我们无钱享用,却乐在其中。

年三十到了,斑驳的门扉贴上父亲写的大红对联,把我们的小脸映得红扑扑的,像打了胭脂。我们姊妹别上精致的蜡花,吃着娘包的白菜馅儿的水饺,幸福的滋味溢满身心。

家庭的变故改变了我们的过年方式,我不再是那个只知道贪玩看热闹的小女孩,而是成了过年闸口闹市区小小的经营者。因为上小学三年级时,临近过年爷爷去世,按照习俗,我家过年三年不能贴对联。然而,街坊邻居羡慕父亲那手漂亮的毛笔字,照例会拿着红纸来让父亲写对联,写完对联总会剩些边边角角的红纸。父亲拿着剩下的边角红纸和自家过年准备的红纸,对我们说:“今年咱家不能贴对子(对联),我把这红纸裁了写成对子,你们拿到街上卖了吧。如果卖得好,你们来年的学费就不用再求人了。”父亲连夜把红纸裁了,写成对联晾干,又用包袱给我们包好。

第二天一早,我们姐妹连早饭都没顾上吃,抱起包袱就跑向闸口,解开包袱,摊在地上。从未卖过东西的我们,一开始还有些羞涩,不好意思叫卖。没想到,摊开对联,父亲那漂亮的字体就引来好些人。看着父亲刚柔并济的毛笔字,过往的客人不由伸出大拇指:“好字!好字!”“字写得不错,多少钱一副?”我赶紧回答:“一毛五一副。”那人爽快地说:“我要五副。”我们倒有些难为情了,怯怯地说:“我们只有三副。”“我都要了。”这话听着舒坦,没想到我们的对联竟然一下就卖完了,手里攥着卖对联的几毛钱,你瞧瞧我摸摸,因为长这么大我们从未拿过这么多钱,那高兴劲儿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忽然间我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贪玩的小孩子,也能为家里尽一份力了。

父亲下班回家,我们争着汇报卖对联的经过。父亲夸我们能干:“孩子们,用你们卖对子的钱再到街上买几张红纸吧,晚上我写几副,明天你们再去卖了它,这样咱就不用愁学费了。”听着这些话,我察觉到父亲的如释重负,也分明感受到父亲面对窘迫生活的苦涩与无奈。但是我们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与激动,因为我们终于可以揣着学费、扬眉吐气地去上学了,再也不用觉得比别人矮半头。父亲再也不用看着别人的脸色,求人给我们开免交学费的证明信了。

当时,农历腊月二十四是柳园大集,从那天开始,我们姐妹就抬着小矮桌去闸口出摊卖对联,一直到年三十。闸口还是以往的繁华热闹,我们无暇顾及,寒冷的冬天里我们在闸口一站就是一天,手脚冻得如同猫咬,搓着手跺着脚却不敢离开摊子半步,看好摊子卖好对联是我们的使命。对联里有我们上学的学费,有我们过年的吃穿,更有父母寄予我们读书成才的希望。

我已记不清楚是哪年的年三十,天上飘着雪花,闸口置办年货的人也越来越少,有些做小买卖的都收摊回家了,可我们的对联还没卖完。雪花落在对联上,红纸就会脱了颜色。于是,我们就用塑料布盖上,用砖头压住,但客人来买时还是会弄湿弄烂。正愁眉不展,忽然看到供销社卖点心的摊子也收了,但他们搭的帆布棚,却因下雪没拆。对我们来讲,这是一个好地方。我们赶快转移阵地,迅速移入棚子,不但对联淋不着,我们也免遭风雪的侵扰。只是有的客人总要问一句:“还有点心吗?”我们也会风趣地回答:“点心没啦,有对联。”滑稽的笑容背后蕴含着内心的酸涩。后来这也成了我们姐妹过年时的笑谈。

过年前的这段时间,别人家忙着打扫卫生置办年货,我们全家则忙于对联营生。到了年三十,大人们都放假了,全家更忙了,对联供不应求,父亲在家忙于笔耕,我们姊妹守摊的守摊,送货的送货。姐姐们在闸口守摊,我和妹妹则奔忙于家和闸口之间,将那墨迹未干的对联飞快地送到买主手上。“看你们姊妹提着对联跑的样子,就像燕儿飞似的。”邻居的夸赞,使我们更加快了脚步。

天渐渐暗下来,别人家炮声响起,饺子下锅,我们这才收摊回家。把被风吹坏的对联贴在门上,母亲和好了面,父亲调好了馅,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包饺子,虽然满身疲惫却依然温馨满足。父亲的话题总是围绕着对联展开,他给我们讲对联的渊源、对联的趣事。父亲说,对联的学问大着呢,它是文章的凝练与升华。时至深夜别人家聊天嗑瓜子守夜,我们家的饺子才刚刚出锅,升腾的炊烟,浓浓的年味儿溢满陋室三间,脸吹皴了,手冻伤了,心里却是暖暖的。

年复一年,我们度过了三十年的卖对联生涯。一开始是为了补贴家用,后来生活宽裕了,父亲却再也难以割舍那份情结,写对联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平时没事他就会写些对联,晾干后小心翼翼地收藏好。春节来临时,他就会把准备好的对联拿出来,一部分送给他的亲朋好友致以新春的祝福,一部分拿到街上卖了,感受一下过年的气氛。

岁月无情,父亲离开我们已有20个年头,芳草依然绿,杏花仍芬芳,现在过年丰衣足食,却总难以忘记儿时时光。

新春贺岁,除旧纳新。春节是中华民族绵延千年的文化传承,承载着悠久的历史文明,它是家国情怀的凝聚,是浓浓乡愁的记忆。新春的脚步愈来愈近,父亲那浓墨油亮大红的对联又在我心中贴起: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图片由作者提供。有些文字涉及方言,仅用其音)

2024-01-19 2 2 聊城晚报 content_44677.html 1 那些年 我们卖对联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