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门儿
□ 郑天华
在我的家乡鲁西地区,农家的大门一年四季、一天到晚都是敞开的,那是“欢迎”的公告,也是“请进”的标示。因而,人们可以随时随意走进任何一家去串门儿,自己家里也随时会走进来串门儿的人。东家进,西家出;西家来,东家往,进进出出、来来往往、说说笑笑,乡亲们看似平淡的日子在串门儿中过得有滋有味。
说起串门儿的随意,首先表现在时间上。下地回来,刚一进家,把家什一撂,抬腿就出去串门儿,三五个兄弟爷们儿眨眼就凑成了一团。家里掀锅吃饭,一手端着饭碗、抓着干粮,一手拿着筷子、捏着咸菜,边吃边喝边串了东邻;喝完这碗,返回家盛满,鼓着腮帮子又串了西舍。赶集上店,先串上几个门儿,顺便邀上几个伙伴;从集上回来,再串上几个门儿,把在外面的见闻一股脑儿倒出去,免得憋炸了肚子,憋出了“骨眼”。夜幕降临,星月满天,自然可以多串几家、多坐一会儿。最妙的莫过于冬天下雪、夏天下雨,不用考虑下地干活、赶集撂摊的事儿,几个“对事儿”的凑到一块,弄几个下酒菜,来上几瓶老烧酒,叽叽嘎嘎地“过阴天”,那是再“恣儿”不过的了。
串门儿的目的是见面说话。成天见面,见面时就免了许多客套。一句“吃了吗”就能打开话匣子。拉拉天气、说说地里的庄稼活儿,估摸估摸收成,算计算计过日子;拉拉行市,念叨念叨牲口粮食蔬菜化肥农药柴油,探讨探讨赚钱的买卖……瓜儿是瓜儿,秧儿是秧儿,这都是正经呱儿。可整天在一块,光拉正经呱儿能有多少话题啊?于是便信马由缰,拉到哪里算哪里:张家懒,王家馋,李家的儿子媳妇不孝顺……那叫“家长里短”。只拉“过五关斩六将”,不拉“走麦城”,把自己吹得神乎其神,那叫“胡吹海嗙”。有影儿的说,没影儿的也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那叫“云山雾罩”。古今中外,天南海北,一会儿说这里,一会儿说那里,这个话题刚开头,又扯到另一个话题上去了,那叫“东一耙子,西一扫帚”。把根本不沾边儿的事硬往一块扯,拉得牛头不对马嘴,那叫“驴尾巴吊棒槌”。你说往东,我说往西,你说打狗,我说骂鸡,根本拉不到一块儿或故意抬杠,就是不往一块儿拉,大声小气,吵吵嚷嚷,那叫“胡炒包子烂炒面”。眼高手低,随口许愿,不管什么事都大包大揽,不管能不能兑现都先承诺,那叫“这个屋里说话,得十五里外下闸板去”。光听人家拉呱儿,自己很少插嘴,听着顺耳的夸奖一句,听着不顺耳的吭哧两声,时间一长,扫了大家的兴的,那叫“装大瓣蒜”……串完门走到街上,碰见到另一家串门的人,也常互相打听串门的事,这个说“俺几个在二豆腐家‘胡吹海嗙’了一通”,那个说“俺几个在小辣子家‘东一耙子,西一扫帚’也没拉什么正格的”,一听便能知道他们串门时都拉了些啥。
农家串门,不拘礼节,也不用招待。椅子上、矮凳上、炕沿上、门槛上、灶坑里,随便一坐。一筐子旱烟叶,一叠卷烟纸,自抽自卷。一捧花生、一把料豆,或是自己家院里树上结下的杏儿枣儿,有就随意地往桌子上一放,没有也不用刻意准备。口渴了摸起瓢到缸里舀凉水或抄起暖瓶倒碗白开水,都和在自己家里没什么两样。
虽说谁家的门都可以串,但人们串门还是有所选择的。首先得“对事儿”,合脾气,凑在一起完完全全地无拘无束,不用提防什么,不用担心什么,要说只管说,想笑只管笑。再就是年龄不相上下,还得论论辈分。侄子辈的到伯伯家串门,孙子辈的到爷爷辈的家里串门,就得守点规矩,不能“胡吹海嗙”“云山雾罩”。侄子辈的到叔叔家串门,平辈弟弟到哥哥嫂子家串门,就可以“东一耙子,西一扫帚”地聊个不停;而侄子辈的到叔叔家串门,还要做好挨骂的准备,因为按农村“闹着玩儿”的风俗,叔叔是有权骂“娘”的。其实,有些人串门就是“找挨骂”去,叔叔也常以“又来找挨骂了”当欢迎词。
“娘们儿家”串门也是“鱼找鱼,虾找虾”,常常带着针线活,有的还把纺线车搬到一家,一边抽着针线、摇着纺车,一边嘁嘁喳喳地扯闲话。说起私房话来,只见嘴唇动,不闻话语声。说到动情处,又会突然间大笑不止,甚至前仰后合、捶胸顿足、眼泪直流,弄得男爷们儿莫名其妙,冲着自己的“家里人”调侃:“怎么着了,喝憨老婆尿啦?”
串门儿随意,也并非没有一点忌讳。人们一般不在吃饭时带着孩子串门儿,因为小孩“隔锅是香的”,看着别人吃饭眼馋,即使大人说着不要不要,小孩却接过来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大人作假,小孩伸爪儿”。再就是夏天的晚上,女人在家穿得比较少,没特别要紧的事也是不串门儿的。
在乡间,没有多少门儿可串,或很少有人到自己家串门,那是丢人的事儿。人们认为那是“破锅盖——围(为)得不好”,是没有人缘,是这家的人“人儿不孬,人性不行”。城里人就不一样,整天关门闭窗,连条缝儿都不留,来个人先要在门孔里“验明正身”。我搬到县城住上楼房后,接母亲来住了一段时间。母亲住了几天,见没人来串门,就在背后悄悄问我:“你在外头混了这么些年,为得不行啊?咋没人来串门啊?”我见母亲烦闷,就领她到一个附近小区住着的老乡家串门。一进门,老乡热情无比,又是嘘寒问暖,又是沏茶倒水,又是剥糖削水果,让母亲感觉手足无措,刚坐稳想说几句话的时候,老乡便试探着问:“有事啊?”我连说:“没事儿,没事儿。”母亲见了便起身示意我告辞。回到家,母亲喃喃地说:“城里哪儿都好,就是不兴串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