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夯歌的父亲
○ 徐龙宽
我的老家在黄河河道。
之前,我的家乡经常发大水,所以我们往往要在居住的房子下垫一处高高的土台。
黄河土沙性大且松散,修建一个土台需要很多年。往年的土层与新的土层之间难以融合,故而必须窨水、夯实,使之成为紧密的整体,方能确保修建的宅子坚如磐石,既能承载上方的土屋,又能经受住黄河水长达三个多月的浸泡。
这样一来,乡亲们就多了一项特殊的劳动——打夯。
打夯是一件有趣的事,十个人围成一圈,每人扯一根麻绳,另有一人扶着夯石把手,众人齐心协力,将夯高高抛起,然后松手,夯石落下,将土地砸硬。我的父亲是打夯队伍中的核心人物,他的主要职责是一边手扶夯石把手,一边高唱夯歌,让参与打夯的人动作一致、力道均匀。
“十一种芝麻遍地有,七狼八虎闯幽州。两狼山碰死杨家将,七郎搬兵不回头。十二种荞麦遍地红,法场上斩了郑子明。赵匡胤哭死金銮殿,陶三春怒打紫禁城。”父亲唱的夯歌极富诗意,字句工整,内容多取自民间故事中的人物、事件,《西游记》《杨家将》、二十四节气等皆是夯歌的题材。唱者声音洪亮,抑扬顿挫,每唱一句,其他的夯手便要呼应一声:“嗨呀哈喂咿呀……”
父亲赤裸着膀子,每唱一句,头都要奋力地往上扬,将手中的夯把抛向空中,那姿势洒脱至极。夯歌一般为十二段,每段四句,唱完两支夯歌,宅子正好打过一遍。而后,夯手们稍作休息,渴了喝宅子主人供应的红糖水,饿了吃个糖包,接着继续打夯。
在乡下,打夯的人是没有报酬的,仅由宅子主人提供两餐饭菜而已。父亲每次去打夯,我都会跟着他,一边看着这些黑黝黝的脊梁上淌着汗水的人们将夯石抬起又落下,一边默默地记着这些古老的夯歌。
我家门前有一口深井,那是全村人生活用水的来源,井后面曾是日本人的炮楼。父亲曾给我讲过那段往事,当年,日本人来到我们村,官员们得知消息后,都跑到“青纱帐”里躲了起来。年少的父亲正在瓜地里看瓜,不小心睡着了,日本兵将他抓了起来,在瓜地里一边摘瓜,一边用枪托把剩余的瓜全部捣碎,最后摘了几个甜瓜,让父亲抱着送到了炮楼。
讲起这些事时,父亲的神情非常平静,没有丝毫惊慌,仿佛那并非一场战争期间的冒险,而是一段普通的经历。晚风吹拂着我们俩的头发,我的浓密而修长,父亲的花白而短粗。父亲看向黑色的“青纱帐”,若有所思地哼起了黄河夯歌:“腊月三伏好热天,牛皋镇守虎牢关。王母娘娘去逃难,怀中抱着小秦三……”
父亲哼唱的声音很低沉,与他光着膀子、手扶夯把时那高亢嘹亮的声音大不相同。我觉得他更像是在轻吟小曲,是一种平和、淡然的心态。他轻声哼唱着夯歌,我不知不觉间便进入了梦乡。
如今,父亲已离我远去,可他的音容笑貌、他的品格都深深印在我的心底,成为我永远的思念。父亲是我生命中永恒的温暖与力量,他的爱将伴随我一生,指引我前行。那一首首夯歌,也如同悠悠的岁月长河,在我的心间流淌,永不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