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帅

那个时候，我在一个叫尚桥的镇上读初中。因为师资匮乏，我们学校经常一个老师教好几门课程，比如，语文老师还教政治和历史，数学老师还教体育，物理老师还教思想品德。而且这些老师中，除了校长和教导主任是正规师范院校毕业的，其余都是“杂牌军”。试想，正规师范院校毕业的高材生，谁愿意到一个小镇上教书呢？这些“杂牌军”，多是镇上的高考落榜生，蓝老师就是其中之一。

蓝老师大名蓝德玉，出身贫寒，自小聪明过人。他上学时，学习不是那么刻苦，甚至喜欢在课堂上搞些小动作，经常在教室后面被罚站，每次考试却总得第一名。为什么？因为他看书过目不忘。

镇上的人深以为奇，老师们更是将他当宝贝看待，并预言，此子将来必定成为贵人。人若是被捧得太高了，心里难免会生出骄傲自满的情绪，蓝德玉就是如此。

高考时，蓝德玉仅报考了一个学校——北京一所全国闻名的学府，还扬言非此学校不上。老师们苦口婆心地劝他再填个志愿，万一第一志愿没被录取，还能调剂，他却不肯。

不幸的是，蓝德玉落榜了。老师们来到他家，劝他去复读，他躲着不出来。一年后，校长亲自邀请他去学校当代课老师。经过一年农村生活的磨砺，蓝德玉不再那么心高气傲，点头同意了。

我上初中时，蓝老师已经在学校教了将近十年的书。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初二上学期的第一堂物理课上。上课铃响了，进来一个很奇怪的人。头发很长，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九月初的天气，还很炎热，他却穿着长衣长裤。更奇怪的是，他的两只手倒背着笼在袖子里，始终不见伸出来。他不带课本，讲台上也没有教案。上课时，他不看学生，只盯着教室后面的黑板，自顾自地讲。讲到某一处定义或者概念，他就让我们翻到课本第xx页xx行自己读记，我们发现果真是那一页那几行，而且和他讲的一字不差。看到我们惊诧的表情，他只解释说，教得次数多了，便记住了。再不多言。

蓝老师这种怪异的言行举止竟得到了学校领导的默许，原因无他，只因他带出来的学生经常在县里甚至省里举办的物理竞赛中获得大奖。据说，以前的蓝老师也是讲究仪表的。有次，他去县里领奖，颁奖的领导竟是他的一位高中同学，当年学习成绩远不如他，后来考上了一所师范学校，再后来成了教育局副局长。蓝老师领奖回来后，请了一周假没有出门，再回到学校时，就成了我第一次见他的那个样子。

蓝老师一直独身，谢绝一切愿意给他牵媒搭线的人的好意。他养了一头猪，据说那头猪也有来历。学校食堂的师傅刘老爹养了头老母猪，下了10个崽，最小的那个孱弱不堪。在我们老家，这样的小崽被称为 “垫窝”，一般是活不长的，它们往往被丢弃，然后自生自灭。那头小猪被扔到了食堂后面的垃圾堆里，蓝老师刚好经过，便捡了回去。刘老爹说，你捡了它，它也活不长。蓝老师垂着眼皮，说，它好歹是一个生命。

蓝老师把那头奄奄一息的小猪带回他的单身宿舍细心照料，小猪竟活了过来，蓝老师为它取名“蓝哼”。从此，一人一猪，成了我们学校一道特别的风景。蓝哼后来长成了一头威风凛凛的大肥猪，经常随蓝老师在校园里溜达。刘老爹想出高价把蓝哼买下来，被蓝老师断然拒绝。蓝哼活了十几年，寿终正寝。蓝老师把它埋在了教师宿舍楼后面的一棵杏树下，如今那棵树已经合抱粗了。

蓝老师40岁那年，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离异的女人。蓝老师起初不愿意，待听那女人提起离异的原因是丈夫对她实施家暴，又看到她身上的累累伤痕后，他眼里噙满了泪水，叹了声，也是个苦命人。后来，那女人便成了我们的蓝师母。

光阴荏苒，一晃许多年过去了，蓝老师的一双儿女定居在了省城，蓝老师也已退休，如今和师母在老家颐养天年。

当年那位给蓝老师颁奖的教育局副局长，也就是蓝老师的高中同学，十几年前便中风瘫痪在床，话都说不利索。他中风之前，蓝老师从不和他来往，反倒是得知他中风后频频去探望，有时说些上学期间的趣事给他听，有时什么也不说，就那么默默地和他对望着。

师母笑他，他说，人生是无常的，要随遇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