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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火车

□ 贾富彬

我第一次坐火车,是在1988年9月12日。收到中南政法学院(现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我对怎么去武汉一无所知,正准备去找也被这所大学录取的高中同学王效彤商量,没想到他来我家找我了。效彤的大哥刚刚大学毕业,对去武汉的火车车次非常清楚:“从河南商丘坐火车可以到达武汉,一天只有一趟车。从青岛发往武昌的213次列车,早晨7点20分左右到商丘。到时候我送你俩去商丘坐火车。”大学毕业多年后我曾多次回想这件事,那时候家里没有电话、没有网络,家里的人都没有见过火车,如果没有王大哥,住在菏泽单县一个村庄里的我们,该怎么知道从哪里坐火车、怎么知道车次的具体时间呢?

出发那天,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去单县汽车站,母亲骑着从邻居吴二叔家借的自行车,载着我的被子,弟弟骑着从五叔家借的自行车,载着妹妹,妹妹帮我提着包,包里是邻居们送的炒花生、煮鸡蛋。乡村的土路很窄,坑洼不平,很久没有下雨了,人车走过,沙土飞扬。1996年4月我父亲去世时,单县县城的几位同事到家吊唁,好不容易把车开到距离老家王土城村几百米的地方,再也不能往前开,只得下车步行进村。

到了单县汽车站,父亲和王大哥一起买了票,他俩陪我和效彤两人一起坐车去商丘。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看着路两边的杨树飞速向后移动,眼前不断呈现农民收获玉米、大豆、花生的景象,我第一次感觉收获的季节景色如此美好。

到了商丘火车站,王大哥领着我们先去售票处。他向我要录取通知书,说凭录取通知书可以按学生票购买,享半价优惠。我看看车票,票价显示七块五,于是对父亲说:“您买张票一起去武汉吧,也坐坐火车,看看长江、黄鹤楼,看看我的学校。”父亲说:“这次就不去了,以后还有机会。”我知道他是不舍得花钱。买完票王大哥领着我们在附近找了个旅馆住下。父亲一直担心睡过点,五点多就起来了,我们几个不到六点都醒了。父亲和王大哥买了两张站台票,一起把我们送到站台上。正值暑假结束之际,站台上全是人,长长的绿皮火车徐徐进站,扛着大小行李的人一拥而上堵住了车门,列车员拿着小喇叭不停地大声喊:“先下后上,不要挤,不要挤!”没有一个人听他的,大家都拼命往上挤。父亲使劲把我推进车厢,又使劲把被子塞上车,火车就缓缓移动了。我站在车门口,父亲冲我摆着手,跟着火车跑了几步就停下了。

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座位下面也躺满了人,满车厢都是浓浓的汗味儿。我和效彤中间隔了一个人,想转身说话都困难。我们一直站了12个小时,到武汉的前一站孝感,才有了空座坐下。在火车上,我第一次看到了高山、看到了河流,第一次看到了开封、郑州、许昌、漯河、驻马店、信阳、孝感、汉口等以前知道和不知道的地方。

我们晚上十点多到武昌站,一点儿也不觉得累,虽然一路上没有机会喝水吃东西,但是不觉得渴也不觉得饿。我站在学校接站的卡车车厢里,半个小时之后,看到了今生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中南政法学院的北大门。进了学校一下卡车,一个高年级的师兄过来帮我拿行李,去宿舍路上自我介绍说是85级的,叫薛长义,老家是商丘地区的。第二天,薛师兄领着我办完了所有的报到手续。后来我发现,每年开学季,接新生的高年级男生大多喜欢帮女生拿行李,薛师兄显然与众不同。毕业后他先是分配到河南省人民检察院工作,后来到南阳市人民检察院担任了8年检察长,现在是河南省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

转眼到了放寒假的时间,214次列车从武昌发往商丘,因为是始发站,可以提前买到有座位的车票,也是一天只有一趟车。到商丘站时是凌晨四点半,寒风刺骨,犹豫再三,我在路边摊要了一碗羊肉烩面,吃完仍然不觉得暖和。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走到附近的汽车站,坐上去单县的最早一班车。几天前给家里写信只说了哪天到家,不能确定到单县的具体时间,二弟富刚一大早就骑自行车到单县汽车站等我。二弟小学没毕业,识字不多,每进站一辆车他就到车门口看看有没有我。看着他冻得通红的脸和长了冻疮的手,我接过自行车说:“我来驮你吧。”回到家,我跟家里人说起学校的情况,说起坐火车的情况,父母都很欣慰,弟弟妹妹很是羡慕。

上大学第二年的暑假,我打算去菏泽找做家具生意的高中同学瑞兵,决定带着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去菏泽看看火车。富刚说:“地里这么多活,我就不去了,你带小常和小真去吧。”我们三人坐汽车(富常和富真都是第一次坐汽车)到了菏泽,我跟瑞兵说想带弟弟妹妹看看火车,瑞兵就领着我们去了菏泽南站。候车大厅只有几个人在候车,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走到一位工作人员面前,说:“我弟弟妹妹没有见过火车,今天我专门带他俩从单县来看看火车,能不能让我们进去?一会儿就出来。”那名同志看面相就是个善良的人,很爽快地说:“去看吧,这个点路过的火车不多,你们想看多长时间就看多长时间。”果然如他所说,车次确实太少了,在站台上待了一个多小时,只过了两列货车,弟弟妹妹看到货车也很高兴。

大学四年,我多次动员父母坐一次火车去武汉看看我的学校,父母都说“以后有时间再去”。毕业后我到济南工作,对父母说:“去一次济南吧,看看我工作的地方,可以先从单县坐汽车,到济宁转火车。”父亲说:“你现在有工资了,等你单位分了房子就去。”我参加工作不到半年,父亲突发脑溢血,在医院住了70天,左边肢体偏瘫,但神志和说话都很清楚,交流不存在障碍。当时村里没有一部电话,我每十天往家写一封信,每次都写“单位快分房子了,等单位分了房子马上就把父亲接到济南来住,而且是坐汽车转火车来”。经过三年的康复,父亲已经可以拄着拐杖慢慢行走了。有次我回家时,他非常乐观地说:“照这个恢复速度,再过个一年半载,我就可以走着去济南了。”1996年4月,在江苏昆山生活的大爷患脑溢血去世。消息传到单县,父亲心情一激动病情复发,带着没能到济南看看我工作单位和未能见到不满周岁的孙女的遗憾,随他大哥去了。

父亲去世时54岁。一辈子没有坐过火车,没有坐过飞机,只坐汽车去过一次河南商丘火车站。这成为我始终不能释怀的一大遗憾。为了不让遗憾再次发生,单位分房后,我每年都让母亲到济南一次,为了让她感受一下火车,有一次特意安排她从济宁转火车到济南。

2010年,一次我去北京办事,再三动员母亲和我一起去。从济南出发时坐动车,到北京后,我谢绝同学接站,陪她感受一下地铁,从北京回济南时让她体验了一次坐飞机。2012年国庆节我回母校参加毕业20年聚会,想让母亲一起去武汉,看看长江,看看我的母校,她嫌机票太贵坚决不去。

十多年前,单县农村陆续通了公交车,专门设了“王土城村”站牌,10路和12路车都可以到达,如果想坐汽车可以天天坐,全程只需两块钱。2008年王土城村从孙六镇划归新成立的开发区园艺办事处,村子四周新修了四条很宽的路,分别叫单州路、创新路、南樊路、东环路。2020年村子拆后在原址建的回迁小区叫“湖西印象”,公交站牌也改为“湖西印象站”。弟弟和村里的很多乡亲们一样,花六七万元买了一辆汽车,没买汽车的人家也买了两三万元的电动汽车。家人和村里大多数人都坐过了汽车、火车,多数年轻人体验过了乘坐高铁。

2019年11月,我和几个同事到武汉出差,返程订的是高铁票,我特意改签了晚上的绿皮火车回济南,却没有找到一点儿当年挤火车上大学的感觉,可能是因为买的硬卧,也可能是因为上车前同事买了几罐啤酒和武汉的鸭头鸭脖,还有南方水果,与上学时站13个小时喝不上一口水的情形相差太远了。躺下后我感觉硬卧车厢噪声很大,颠簸得厉害,一夜都没有睡着。到商丘火车站的时候,我特意起身拉开窗帘看了看,上大学时从这里上车、下车各8次,每次从这里去武汉都是挤火车,每次从武昌到这里都是凌晨。商丘火车站如今成了高铁站,到武汉的时间从13个小时缩短到3个小时。距离上次到商丘火车站已经过去27年,时移世易,已是物是人非。

来聊城工作后,每到节假日,我都提议母亲去一次武汉,每次母亲都说:“你们去玩吧,我不喜欢旅游,我回单县住几天。”2023年12月8日,聊城通了高铁,到武汉只需要三个多小时,我又两次在放假前提出带她去武汉玩,她仍然选择回单县,至今还没有去过武汉。也许她曾经想象过武汉这座城市有多大、我的母校有多美,但她从来没有觉得不去武汉有什么遗憾。也许,父亲当年没有坐过火车、没有去过武汉,也不觉得是一种遗憾。我一直把陪他们坐火车、去武汉、看大学当作一个很大的心愿,这个心结30年都没有解开。如今看来,也许所谓的遗憾,只是我个人内心的感觉而已。

2024-10-30 2 2 聊城晚报 content_59267.html 1 坐火车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