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杰

1989年，我12岁，刚上初中，春节时跟随父母去亲戚家串门。这位亲戚是做废品生意的，他家的仓库里堆满了废铜烂铁和纸箱书本之类的各种破烂儿。大人们拉家常之际，我们小孩子钻进仓库淘起宝贝来。我对别的东西没有兴趣，只在一堆堆破旧报纸和书本中扒拉着，瞪大眼睛寻觅着，渴望能找到一本完整的课外读物。灰头土脸地扒拉了很久，就要失望时，右手从废纸堆底部触到一本厚实的书，小心翼翼地把它掏出来，天呐，珍宝往往在最后被发现，竟是令我神往已久的《红楼梦》。

我虽从小爱书，但家境贫寒，从未去过县城的书店，只听老师多次提起《红楼梦》，从未有机缘一睹它的真容。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棉衣袖口拭去它封面上的灰尘，古香古色雍容典雅的它竟然是那么完美无缺，从封面到内里纸张没有任何破损。它如一位素未谋面却神交已久的老朋友，对我微笑着，仿佛在深情地说，我已等你好久了。我如获至宝，欣喜若狂地把它抱在怀里，跑进屋央告父母，让他们给亲戚说声，请亲戚把这本书送给我，亲戚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从此，我拥有了人生第一本“高大上”的课外书，并与它朝夕相伴，真正是“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

以我当时的心智，当然读不懂这本鸿篇巨著，但我对它顶礼膜拜，明白它是值得我一生拜读的好书。开学时我舍不得把它带到教室，怕它被损坏或弄丢，一直把它放在我住处的床头，即使每晚来不及打开看上一页，只要能看到它，便是踏实快乐的。

我上的那所初中离家十公里远，当时我寄住在一个亲戚单位闲置的职工宿舍里，每天早上六点去学校上早自习，晚自习后回到宿舍已是九点多。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月色温柔的初夏之夜，我放学后回到宿舍刚捧起那本《红楼梦》，门外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我抱着书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位挺拔的大男孩，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他谦卑地笑着说：“打扰你了，可不可以借给我一本课外书看看？我是跟着建筑队来这里干小工的，住在你隔壁，晚上想看本书，看完一定还给你。”

我下意识地把那本《红楼梦》紧紧地抱在怀里，宿舍里除了课本就是这本书了。我怎么舍得把它借给一个陌生人？我嗫嚅着：“我没有课外书，只有课本。”

他清澈的目光落在了我双手抱紧的书上，惊喜地说：“你有《红楼梦》啊，我上学时在老师那里看到过这个封面，小妹妹，请你借给我看两天行吗？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我紧张地抱着书，没吱声。

他更加谦卑地请求道：“我很喜欢读书，可去年初中毕业后就回家了，我父亲有病，我必须帮家里挣钱，好供弟弟妹妹上学。我只看两天，行吗？一定会还给你的。”

我内心纠结斗争了好一会儿。他渴求的眼神和诚恳的语气，让我不得不松开手把书递给他，很不放心地强调着：“我只有这一本课外书，还没看完，两天后一定要还给我。千万别弄丢了，别弄坏了，不要折了书角。”

他兴奋地伸出双手接过，连声道谢：“你放心，你放心，我一定会完璧归赵。”说罢，赶紧捧着书去了隔壁屋。

那一夜，我像丢了魂似的，半梦半醒中对那本《红楼梦》牵肠挂肚，生怕它会被那个男孩怠慢了，决心明天早上就跟他要回来。

第二天早上起床开门后，看到那男孩正坐在院子里捧读那本书。他头也不抬如饥似渴的模样打动了我，我实在不忍心开口，咽下了准备了一夜的索书借口。

到了学校里，一整天我都魂不守舍。因牵挂那本书而忐忑不安，百爪挠心似的备受煎熬。下了晚自习后，我一溜儿小跑向住处奔，一边跑一边想，今晚无论如何也得把书要回来。

气喘吁吁地跑到住处，隔壁窗户映着柔和的灯光。我怯生生地敲了几下门，门打开后，我一眼看到了让我牵肠挂肚的那本《红楼梦》，被放在干干净净的桌面上，还未等我开口，那男孩请求道：“请再让我看一天好吗，我今晚不睡觉了，明晚你放学后，我一定还给你。”

唉，同是贫家爱书人，索书怎忍太相逼。我的目光恋恋不舍地告别了那本书，又是一夜牵挂。

第二天早上开门后，依然看到那男孩正坐在院子里，全神贯注地低头看书。我悄无声息地从他身边走过，不忍心打扰他。

在学校里又煎熬牵挂了一整天，晚自习后我飞一般地跑向住处，跑到宿舍前，我一下子蒙了，只见隔壁没有灯光，门上了锁。我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那男孩呢？我的书呢？一阵阵恐惧袭来，无助的我趴在他门前号啕大哭。

哭声惊动了住在前排房子里的那个亲戚，她慌忙跑来，边跑边喊着我的名字说：“书在这里，书在这里！”

那晚的月色太温柔太可爱了，明晃晃地照着举着书匆匆跑来的亲戚，我很不好意思地破涕为笑了。我双手接过书，搂住失而复得的宝贝，又忍不住喜极而泣。原来那男孩家中有急事，下午必须回家，临走前特意找到我的亲戚，郑重拜托她把书转交给我。

我进屋打开灯一看，这本书已被仔细地包上一层洁白的书皮，打开内页，没有一丝弄脏弄皱的痕迹，心中顿时对那男孩生出一股敬意和感激之情。这时，我忽然发现里面夹着半张洁白的纸，上面那几行端正遒劲的钢笔字，神似那男孩的挺拔俊朗：“非常感谢你，让我有幸看了两天这本渴望已久的名著，请你一定珍惜上学的宝贵机会，努力学习。如果我们家以后日子好过了，我一定买好多书，有机会送给你几本。祝你学习进步！”

流年似水。多少年来，多少人和物已消逝在岁月中，而这本《红楼梦》一直在我身边相伴。如今我早已拥有一间大书房，四面书架上摆满了我喜爱的书，光《红楼梦》就有多种版本，这本封面最陈旧的《红楼梦》，就如在岁月深处陪我一路走来的老朋友，在我心中始终占据重要位置。捧读它时，我常常猜想那个男孩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我想，凭着刻苦精神和一腔干劲，他一定有能力买自己神往的书了。无论他身在何方，从事何种职业，充满书香的生活一定是丰盈的、美好的、快乐的。

祝福天下的孩子都幸运地有书可读，都能与书卷一见如故并永怀热爱之情，在美丽的人生旅途中，幸福地拥有一颗被书香浸润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