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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的麦收

编者按 风吹麦浪,是丰收的序曲,是夏季的华章。

在鲁西广大乡村,每到芒种时节,就到了麦收季。对一代代农人来说,麦收曾是一年中最忙、最累、最难熬的时期,人们挥舞镰刀,全员上阵、分工协作,在烈日下与时间赛跑,抢割、抢打、抢晒、抢入库……直到把麦子全部收进粮仓,才会露出舒心的笑容。

麦收,承载着人们对故土的深情,记录着岁月的变迁,反映了时代的进步。它教人们珍惜粮食、敬畏自然,更磨砺了人们勤劳、坚韧的优秀品质,是无数人最珍贵、最难忘的记忆。今天起,我们组织刊发系列麦收文章,与广大读者一起重温辛勤与汗水演奏的交响乐章。

□ 刘书林

还有一周即到芒种节气,布谷鸟又会在村庄上空催促大家“割谷——割谷——”,乡亲们将迎来一年一度的麦收。轻风吹拂,我站在村口的土坡上,望着远近翻滚的金色麦浪,50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我老家在冠县清水镇刘屯村。20世纪六七十年代,村庄四周都是麦田。由于生产力落后,每逢临近麦收,学校师生放半月的假,村里在外工作的儿女们赶回来,县里和公社“吃国粮”人员都下乡支农。家家户户忙碌起来:男人们磨镰刀、备草帽、扎汗巾;女人们连夜蒸好够吃多日的粗粮窝头和饼子。生产队里,饲养员把牲口喂饱,几个老人忙着检修牛车和农具,保管员备好木杈、扫帚、木锨等,还有人扛着铁锨去修补田间小路。公社领导及大队书记忙着统筹安排麦收事宜。

麦收的第一件事是“杠场”(平整打麦场)——在临路的麦田边选一块平整的高地,拔掉麦子,用牲口拉着钉耙将地整平,泼上水润透,再铺一层麦秸,最后套上石磙反复碾轧,直到场地硬实光滑。这样的场地,是为了方便轧麦子、晒麦粒。

我家在第六生产队。队长刘镕岭每到麦收时就愁得睡不着觉,他要带着全队老少抢收400亩小麦。这些麦子是280人的细粮口粮,还包括上交国家的公粮。一旦麦子收割不及时遇上大风暴雨甚至冰雹,麦棵倒伏,麦粒发芽或被风雨“搓落”,他就成了国家和集体的“罪人”。所以在麦子即将成熟的那几天,他总在下午三四点钟到傍晚,不停地在地里徒步巡视,或钻进麦田,通过掐麦穗观察、看麦穗直头比例等方法判断麦熟情况。

当队长判断出村南沙地的麦子先成熟,可以收割时,第二天启明星还没隐去,他便跑到大街上,用力敲响挂在树桩上的破犁铧,那声音像冲锋号,把全村人从睡梦中唤醒。

听到这熟悉又急切的声响,我们生产队的75户男女劳力,带着镰刀,和老人孩子们很快聚拢到一起。队长刚分派完任务,众人便踏着黎明的曙光向麦田进发。1974年,我放麦假时第一次作为全劳力参加麦收,是17岁。队里记工员按整劳力给我记10分工值。

我紧随大人的脚步走到地头儿,大家一字排开,每人负责三行麦垄。队长用沙哑的嗓子下达“开镰啦——”的命令,二百多名社员抄起镰刀弓腰涌向麦田,地里顿时一片沸腾,但见刀光闪闪、人影晃动,“噌、噌”的割麦声此起彼伏。大家你追我赶,各展绝活:左手如铁钳般攥紧麦秆往胳膊弯里一带,右手的镰刀贴着地皮“唰”地抽出半道银弧,麦秆便齐刷刷地趴伏在脚边,转眼间金黄的麦浪成片倒下。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割麦的差距逐渐显现。技术娴熟、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冲在前头,而体弱或年龄偏大偏小的社员则渐渐落后。但即便累得不行,个个也咬牙坚持割麦,展现出庄稼人坚强不屈、吃苦耐劳的品质。

生产队里有不少割麦的巾帼能手,像我婶娘、住德奶、泽奎婶、泽现婶等。尤其婶娘和泽现婶,两人都是结婚不久的年轻媳妇。她们的碎花褂子被风吹得上下翻飞,宛如两片飘动的彩云。她俩弯腰时,镰刀在麦秆间“嚓嚓”开道,麦秆倒伏的声音像快刀切菜,脆生生的,转眼就在身后铺出两条金黄的地毯。她俩割过的麦地干干净净,麦茬高低一致。我努力学着她们的样子,左手抓麦,右手挥镰,用尽力气割,但没多久还是被落下一大截,只能在后面拼命追赶。

队长为了鼓舞大家,扯着嗓子喊:“加把劲,割到地头儿喝糖精水去哩!”那年代,糖精是从供销社买的稀罕物,一小袋能甜一担热水,糖精水就是最好的消暑饮料。可等我终于割到地头儿时,双手扶腰半天直不起身。泽奎婶给我递来一碗水,笑着说:“小子,慢慢就会习惯了!”

大家稍作休息,又接着往回割。太阳越升越高,社员在毫无遮挡的大田里任凭阳光炙烤。割麦时,天气越热,麦叶和麦芒就越扎手,还会划胳膊、刺腿。我品尝过手上磨出血泡、被镰刀划伤,胳膊被麦叶划出一道道红痕、被麦芒刺伤的滋味,汗水一浸,伤口疼痛难忍,还会肿胀、痛痒。带尘土的汗水流进嘴里,又苦又咸;流进眼里,酸涩难忍。麦秆麦穗里的粉尘碎屑飘到脸上、身上,钻进鼻孔、口腔,让人噎呛难受。麦壳钻进衣领,刺痒难忍。很多人因为过麦劳累落下毛病,我自己也出现过腰僵、背痛、臂酸等各种不适。一个麦季下来,皮肤被晒黑还会脱皮,脸也消瘦一圈,我右臂至今还留着被阳光烤晒的黑色“小米疙瘩”。有身体瘦弱的妇女和老人,因过度劳累而病倒。

在大批割麦队伍的后面,跟着老人和孩子。小孩子们负责向地下铺草要子(用茅草或棉棵皮拧成的捆绳)、携麦扑子(聚到一起的一绺绺麦秆棵),老人捆麦个子(将很多麦秆用要子缠成捆)。半晌下来,他们也直说累得腰酸背痛、头晕眼花。

太阳过午,一块麦地终于割完。大家除筋疲力尽外,已是饥肠辘辘,镰刀也不再锋利,但活儿还没结束。队长让大家下晌的同时下了“命令”:来回路上加吃饭时间一共一个半小时。下午男劳力把捆好的麦个子运到村北的场地,女劳力接着收割下一块麦田。

午饭后,男劳力紧张地一趟趟肩扛、车拉、毛驴驮麦个子,直到夜里才运完。第二天只要天气晴朗,运到场里的麦个子都解下草要子,用双手抖散开(也称“乱麦子”)。带麦穗的麦棵厚厚地摊在场上任凭日光暴晒,晒得越干越好。日晒过程中,为了所有麦穗都能晒得干些,还要用木杈上下翻两遍,而且翻场选在正午太阳最毒辣的时候。为了减少阳光的照射,很多人只好头顶草帽,脖缠湿毛巾。

下午三点左右,麦穗麦秆晒得焦干了,便开始轧场,有经验的老年人站在麦场中央,驱赶两头肥壮牲口,左手牵缰绳,右手握鞭把,“驾驾”吆喝两声,牲口拉起石磙就逆时针转起圈来,石磙“吱呀吱呀”响着,麦粒“噼里啪啦”往下掉。牲口走得越急越快,石磙就滚动得越快、抖动得越狠,麦穗纷纷炸裂,麦粒儿就像小金豆子般蹦出麦壳。

这样反复碾轧几遍,就开始翻场。翻场时,很多人用三股木杈把紧挨地面的麦秸翻到最上面,上面的翻到最下面,全场翻完再反复碾轧,直至麦穗几乎全成空壳。

然后起场,起场既是细活,又是巧活,端起一杈麦秸,两手攥着杈把反复抖动,把藏在麦秸里的麦粒都抖落下来,才能把这杈麦秸放到堆上。等把大部分整麦秸清理干净,就用四股铁叉、木耙子挑出碎麦秸,再用竹耙子轻耙更碎的麦秸麦叶。碾轧后的麦秸也是宝,它们既能做牲畜的饲料,又可做房屋的篷柴。轧好的麦场几经过手,底下剩的带麦糠麦粒,再用木锨、木聚板、木刮板堆成大堆。为防止雨水浸泡,还要堆到场地的最高处,等有三级以上的南风时就扬场。

扬场是个技术活儿,一般是守场的、有经验的几位壮实老人完成。麦粒大堆的左右各站一人,其中一人用木锨铲起一锨带糠的麦粒,逆着风向朝空中一扬,撒出一片金黄色弧面,麦糠被风吹走飘落到稍远处,麦粒儿便像雨点般落下来。另一位老人见麦粒马上就要落地,便飞快地铲起麦糠扬向空中,就这样你一锨我一锨,配合默契地扬起来。还有一位老人则弯腰弓背,两腿叉开,双手握着一把扫帚,在落下的麦粒上,左右来回平扫,扫去瘪小麦穗等杂质。时间不长,地上就鼓起一小片麦粒丘。有的老人抓一把放到手心里笑着说:“籽粒多饱满!留足种子,交够公粮,剩下的够吃半年白面了!”

收麦时最担心的是天气突变。记得有一天中午,大家下晌到家不久,正准备吃饭,突然听到雷声隆隆,隔窗望去,西北的乌云黑沉沉地压过来,像一堵墨墙似的要把村子吞掉。我抓起油布往肩上一甩,就急忙窜出大门,随着大街上扛着草苫子、携着油布、抱着毯子等能挡雨物品奔跑的青壮男人,像被麦场拽着的风筝线,不约而同地拼了命往黑云底下钻。大家赶到麦场,便争分夺秒地堆麦粒、垛麦个子、盖麦垛、聚麦秸麦糠,忙得不可开交。大家刚把麦个子码好用遮挡物品盖上,铜钱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一会儿,大家个个淋得像落汤鸡,可看着没被淋的麦粒麦垛,都咧着嘴笑。

20世纪80年代初,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家分到了五亩麦田。虽然不再需要集体劳动,但由于生产力依然落后,收麦子还是得靠人力和畜力。全家老小齐上阵,照样累得直不起腰。直到90年代中期,联合收割机开进麦田,农家人延续了几千年的艰辛劳作才终于画上了句号。

如今又到麦收时节,村里为民叔那台大型联合收割机早已整装待发,随时准备吞吐滚滚麦浪。那些手工割麦的艰苦岁月,已化作一代人难忘的记忆,永远珍藏在时光的长河里。

(本版有些文字涉及方言,仅用其音)

2025-05-29 2 2 聊城晚报 content_70397.html 1 五十年前的麦收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