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临清水事
□ 赵瑞安
临清,一座偎在运河臂弯里的鲁西北小城。在临清中洲古城琵琶巷墙根,有一个“临清市第一处自来水房”的铭牌,一天下午,我专门来到这里,蹲下身,抚摸着长满青苔的红砖,吮吸着那些潮湿的气息,心中充满了感慨。
老旱井
儿时趣事与民俗的凝聚
距临清市区15公里处的老家小村落,村中央的老旱井宛如一只凹陷且深邃的眼睛,井口的青苔恰似它杂乱的睫毛,井壁爬满青苔,也爬满了我儿时的记忆。水面上,永远漂着一片片满身疮痍的榆叶,仿佛在静静诉说着过往。打水的井绳被磨得发亮,井口的青石如同布满褶皱的脸庞,刻满了岁月的痕迹。那时,总有人不小心手滑,把铁桶掉进井里,因此,生产队的大铁钩子便成了打捞桶的得力工具。铁钩拴着长麻绳,在井里划出水纹。当铁钩钩住桶沿时,围观的二大爷就跟着吆喝:“往左偏!往右摆!对喽,碰着井壁那青苔滑溜着呢!”有一回,王大爷捞出三只生满水锈的铁桶,把手上还缠着半截红头绳,也不知道是哪户人家掉进去的。父亲摸着铁桶上的绿锈感慨道:“井水养人,连铁家伙掉进去,都能长出这绿生生的记性。”
老旱井承载着深厚的民俗文化。在过去,挖井可不是件简单事。选井址得请人来看,说是要寻着地下的水脉。动工那天,村里的长辈都要放炮,祈求平安顺遂。挖井时,壮汉们轮流下井,一锨一锨地把土挖上来。井挖到一定深度,得用砖石砌壁,防止坍塌。等井挖好,还得摆上供品、点上香烛,感谢天地恩赐这一眼清泉。
夏日的傍晚,井台边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劳作了一天的乡亲们,挑着铁桶来打水。男人们光着膀子,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脊背滑落,一边擦汗一边唠着地里的收成,谈论着今年的雨水够不够,哪块地的庄稼长得好,盘算着怎样取得好收成。女人们则围在一起,手中忙活着针线活儿,嘴里唠着家长里短,谁家的闺女该说婆家了,哪家的新媳妇又孝顺又能干,言语间满是羡慕与祝福。孩子们在井台附近嬉笑玩耍,一会儿追逐着萤火虫,一会儿又好奇地趴在井沿张望,时不时被大人呵斥一声:“离井远点,小心掉下去!”可没过一会儿,孩子们又凑到了一起,清脆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月光洒在井台上,洒在人们的脸上,那场景,温馨得像一幅永不褪色的油画。
铁水桶
自来水时代的排队时光
老水屋斜对面,一位出生在箍桶巷的同事,指着斑驳的墙根说:“我小时候,在这儿排的队,能绕整个城市半圈。”他说的是20世纪60年代临清刚通自来水时的场景。儿时的他掂着尺把高的铁水桶,桶沿儿磕出细密的凹痕,阳光一照,像盛着满桶的碎银。那时铁水桶是家家户户的必需品,每当他挑着水桶去提水,满水时走两步就会溅湿衣服;如果是空桶,“咣当咣当”的响声就会惊飞英贤祠飞檐斗角上的小鸟。
“数晌午头最热闹,工人下了班,学生放了学,铁水桶能从水屋排到琵琶巷口。”同事眯着眼笑,“那时巷口的大喇叭唱着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激昂的旋律在小巷中回荡,巷里的商铺偶尔还传来匠人调试琵琶的铮铮声,那声音清脆悦耳,和着大喇叭的歌声,别有一番韵味。”20世纪70年代,大人们在机床厂、纺织厂等工厂轮班,只有中午和傍晚能提水。排队时,人们唠起嗑:“这水比旱井里的水甜,带点铁腥味。”“听说管道是从黄河水库引过来的。”铁水桶接水的“哗哗”声,成了运河小城最鲜活的音乐背景。
有一次,同事跟着母亲去排队提水,队伍长得看不到头儿。同事说,排队等得人心焦,有人无聊地晃起铁水桶,铁桶碰撞地面发出单调的声响,有人趁此机会天南海北地聊起天来。排队接水的队伍慢慢向前移动,轮到谁,谁就小心翼翼地将铁水桶对准水龙头,清澈的自来水喷涌而出,溅起小小的水花,打湿了鞋面也浑然不觉,眼中满是对这生活便利的满足。当铁水桶里装满清澈的自来水时,大家都会觉得那就是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刻。
老水车
麦田里的伤痛过往
地头旱井上的水车是家乡20世纪六七十年代农耕时期的灌溉工具,靠电力带动铁链提水,链条“咯吱咯吱”咬着齿轮,半天才提上一股水,像一位年迈多病的老人大口喘着气。1973年,13岁的二哥辍学半年就跟着大人浇麦子,麦穗刚灌浆,正是需要浇灌的时候,水车响声惊得地头的麻雀乱飞。
二哥蹲在水车旁,看大人们用棉籽油抹链条,自己也偷摸折了根麦秆,学着把油往齿轮缝里顺。“吱呀——咯吱——”齿轮每转半圈就卡一下,二哥铆足劲想让链条顺滑些,没留神麦秆卷进齿轮,发出“咔”的一声闷响。紧接着,链条脱落,二哥右手小手指顺着秸秆被卷进了齿轮里,刹那间,整根手指就被无情地碾碎,殷红的血珠渗进齿轮的纹路之中,那刺目的红,在阳光下格外扎眼,惨烈的一幕永远定格在了这片麦田之上。
当时麦田没人,二哥的哭叫声震惊了远在地头看水的婶母。婶母扔下手中的农具,拼命朝二哥的方向跑去,边跑边呼喊着救命。父亲听到呼喊后,心急如焚,一路狂奔赶到现场。他赶到时,脸色煞白,盯着二哥血肉模糊的手指,长时间发愣,眼神中满是痛苦、自责与无助。如今,那架吃手的水车早已散了架,齿盘扔在旱井一边永久沉睡。可每当我看见自来水龙头滴水,就想起那截停在1973年的麦秆。少年时不懂机械锋利的二哥,只想着让口渴的麦子多喝几口水,让深夜浇地的父母少听一阵“吱呀”声。
水事变迁
时代的更迭之路
20世纪70年代,自吸泵出现,水车成了老古董。“田间地头一头牛,喝起水来不抬头。突突铁牛河沿站,闸刀一扳水倒流。”这首儿歌说的就是自吸泵。它把黄河水“哗哗”往渠里赶,水花溅在父亲的裤腿上,盐碱粒能结成白花花的霜。我上小学时,老师带着同学们拎着铁桶去抗旱,竹扁担架在两个孩童的肩上。大家每人端着一个葫芦瓢往玉米根处泼水,泼下去的水像摔碎的水银珠子,转眼就被吸干。
如今再回村,地头的塑料水管像银蛇般蜿蜒趴在田里,拧开阀门就是白花花的地下水。如今的灌溉可以称为“天女抛纱过野皋,银龙吐玉落青苗”。而那废弃的老井,带着农耕时期的不舍,长眠于葱郁的庄稼地。回家偶见被保护的井,儿时课本里“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不忘共产党”那句话就会在耳边响起。
临清是运河名城,这里的人们用勤劳奋进书写下许多动人故事。离开“临清市第一处自来水房”时,我摸了摸水屋的砖缝,青苔凉津津的,极像奶奶当年不让我触碰的井沿。远处,舍利宝塔的影子投在大运河上。老旱井的榆叶、水车的麦秆、铁水桶的碎银光,这些浸润着临清烟火的故事,终将随着悠悠水脉,流向每一个在井台边长大的人心里。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