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长信

整理满墙书籍是件既甜蜜又纠结的事。当目光温柔地掠过层层书架，看着那些挤得满满当当的书籍时，我觉得自己像个富有的国王，终于实现了年少时“坐拥书城”的梦想，这份满足感让我十分幸福。然而，每当新买的书籍再也找不到容身之处时，那份甜蜜就会化作纠结。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都是我的挚友，有些是新知，有些是故交。在不同的生命阶段，它们陪我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无论哪一本都难以割舍。即便有些书已被束之高阁多年，我也舍不得丢弃。就像那个静静躺在书架最上层、封皮早已褪色的笔记本，已陪我四十多年了。

这是一本古诗词手抄本，算不上书，与书架上多种版本的古诗词相比，实在是寒酸了些，貌似早该扔掉了。但在我心底，它却是花钱也买不到的宝贝，封存着一段珍贵的回忆。轻轻翻开，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抄满了古诗词，尽管纸张已变脆泛黄，有的字迹已模糊不清，却依然有一种蓬勃之气扑面而来，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神情专注、奋笔疾书的少年。

我刚上初中时，喜欢上了古诗词。新发的语文课本里仅有的几首古诗，没几天就被我背得滚瓜烂熟。那时的我接触不到课外读物，更没钱进书店。记得有一次，我在校外的小河沟里捡到半张破旧的报纸，上面引用的一首古诗让我如获至宝，立刻如饥似渴地背诵下来。我的同桌是个有心人，周末回家时，在村里一个老爷爷家偶然发现了一本古代文选，不厌其烦地央求对方，为我争取到一周的借阅期。我贪婪地翻看着那些光华灿烂的诗词，顿觉满目生辉。

对我来说，拥有这些诗词名篇的唯一方法就是抄下来，慢慢背诵。我飞奔到校门口的小卖部，掏光裤兜里一周的咸菜钱，买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开始了兴奋而紧张的抄写。由于借期和笔记本纸张有限，我只能割舍掉篇幅较长的古文，拣珠挑玉般抄写精短的诗词名篇。为了尽快抄完，我制定了严密的抄写计划：上课时见缝插针地抄写几页，课间时间分秒必争地抄上几首，自习课上开足马力抄写，中午也舍不得回宿舍休息，晚自习后熄了灯，点上蜡烛继续抄写到深夜。一周后，恋恋不舍地还书时，我的笔记本上没有一行空白，每一页的反正面，都硕果累累，结满字字珠玑的诗词。那种幸福感，如同拥有了一个藏满宝贝的山洞，里面的奇珍异宝，可以一件一件慢慢拿出来，从容不迫地赏玩了。

诗词共欣赏，快乐又添几分。这个笔记本成了我和同桌共同的珍宝，我们时常从里面挑选自己喜爱的诗词，念给对方听。校门南有条玉带似的水沟，沟边杨柳成荫。晚饭后，我和同桌常捧着笔记本，沿着水沟，边走边朗诵。看夕阳落在水面上，我们齐声吟诵“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月上柳梢时，望着天边的星星和远处暗绿的田野，我们谈论着“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意境；有时我们对着清浅的水沟，豪迈地背诵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有时折一根柳枝作剑挥舞，模仿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同桌大大咧咧，和同学玩闹时手上没轻没重，唯独翻看这个笔记本时格外温柔，生怕弄坏了这些珍贵的文字。

多年以后，年近花甲的我们在一次同学会上重逢了。同桌随口吟出黄庭坚的“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时，满座为之动容。他感慨地对我说：“我现在脑子里仅存的几首诗词，都是当年在那水沟边背诵的。那笔记本还在吗？”得知我几经搬家都完好保存着这个手抄本时，他激动地表示要立刻借去，给不爱读书的孙子看看，给他讲讲当年那个穷少年痴迷诗词、熬夜抄书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