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印记
□ 刘书林
1957年10月13日,我出生在冠县清水镇刘屯村。小时候我常趴在爷爷膝头,听他捻着胡须娓娓道来:“咱们刘氏家谱记载,先祖爷刘实一家,是明朝洪武二年(1369年)春天从山西平阳府洪洞县南关野雀村(今大槐树镇老鸹窝村)迁来的。”爷爷还说,我是第二十一世传人,属“林”字辈。1990年以前,我生活与执教的根都扎在这片故土;后来因考上师范与工作调动,才背着行囊走出村口。再回首,离开故土已有35载。可那里的旧影总在心头晃——土街的沙粒硌着脚底板,围墙的夯痕里蟋蟀在鸣,砖井的苔痕沁着凉意,老槐的枝丫挑着月亮,这些记忆都裹着温度与声响,犹如灶膛里埋着的烤地瓜,在岁月中煨出甜香,成了走多远都扯不断的牵挂与思念。
一
前夜梦中,我又踏上了故乡的东西土街。我穿的布鞋是娘纳的千层底,蹚过一层黄沙时,沙粒顺着鞋帮“簌簌”往下掉,土腥味顺着风往鼻子里钻,和小时候一样。醒了再难入眠,索性循着梦境的脉络继续往下想——
1962年的初冬,我裹着小棉袄趴在爷爷肩头认村子。他下巴上的胡茬儿扎得我脸蛋发痒:“东边那片矮房,住的都是咱刘家人;西边挤挤挨挨的,聚居着王、张、韩三姓人家。”我瞪大眼睛张望,只见土黄色波浪里有几处青砖瓦房拔尖儿立着,爷爷说那是早年间“戴毡帽的人家”(旧时对富户的称谓)。他顿了顿又道:“整个村子占地五百余亩,近三百户人家,都靠这条老街串着呢。”这句话我当时似懂非懂。
爷爷背着我走在贯穿村子的土路上。我见这路宽窄没个准数,宽处能并排走两辆牛车,窄处却仅够一辆车穿过。“这街是活的,”爷爷托了托脊背上的我,“刘家后生娶王家闺女,韩家姑娘嫁张家小子,一代代来回的脚印把土踩得瓷瓷实实、热热乎乎。”
大街到东门就没了宽路,而往东南去蔡庄的是条羊肠小道;出西门往清水村去的路更邪乎,像条长虫在坟堆里钻。有回跟着奶奶去赶集,一只灰兔子突然从荒草里蹿出来,吓得我直往奶奶怀里缩,她却拍着我的后背笑:“这是皮狐子仙给咱引路哩!”
村中间一条胡同向南通着“软路”——黄沙厚得能没过脚踝,我跟泽善叔去地里摘西瓜,光脚踩在上面烫得直跳,沙粒顺着脚趾缝往里钻;东部刘家后坑的东沿还有条小路,弯弯绕绕向北延伸,能通到郭家庄,可那路时隐时现,走起来总不踏实。
最让我犯怵的是村子里的坑塘。刘家庙坑、王家前坑、前街大坑……大大小小八个水洼,把村子割得像块碎拼的布,走路得绕着坑沿转,小时候常转得找不着北。
二
我八九岁时,村子周围还有高矮不一的残缺围墙。东头那条土围墙留存得最高,春天酸枣棵子抽绿芽时,远远望去像给围墙镶了道毛茸茸的绿边。
我家离北围墙近些,我就常去墙根下玩。爱穿灰袍子的高个子志德四爷,总坐在靠背高马扎上,在槐影里“吧嗒、吧嗒”抽旱烟。他腰间挂着的铜号擦得发亮。“小子,我年轻时就在这墙上吹号。”他眯着眼往围墙顶上瞅,仿佛能看见当年的自己,“天不亮就爬上去,对着启明星一吹,五里地外都能听见。”
有一回我缠着他要上围墙,他拗不过,牵着我的手顺着墙根的土坡往上爬。墙顶宽得能并排走三个人,上边还留着深深的夯痕。志德四爷用烟杆敲了敲墙头,“民国那阵子不太平,一有动静,就有人骑着马在这墙顶上跑,敲着梆子传信,像飞似的。”他弯腰捡起一块土坷垃,让我往墙外扔,好半天才听见“扑通”一声——那是掉进护城河里了。“当年这河深一丈二,墙高一丈八,墙基宽一丈二,墙顶宽八尺(1丈约合3.33米,1尺约合0.33米),土匪来了,只能蹲在河对岸骂娘。”他对我说。我又缠着四爷吹号,他喉头滚了滚:“兔崽子,老棺材瓤子给你吹一通。”他果然从腰间摘下铜号,熟练地吹出“嘀嗒,嗒嘀嗒”的声响,它们漫过墙头,竟唤来了各家屋顶的袅袅炊烟。
后来听祖岐七爷说,这围墙是1909年动工修的。那会儿土匪跟蝗虫似的,今天抢东家的耕牛,明天掠西家的新粮。刘氏“允”字辈(我的高祖父那辈)老爷爷召集各姓族长,商议要筑墙护村。各姓纷纷响应,全村人省吃俭用,把口粮匀出些换了铁锨、打墙板和夯石等工具。男人光着膀子挖土夯墙,女人挎着篮子送水送饭,孩子也学着用小筐运土。就这么干了两年,才把五里长的围墙垒起来。墙头上修了哨所,四角立着更楼,明亮的月夜,哨兵举着枪来回走,影子在墙上晃得像皮影戏。
土围子的四个大门也有说头儿。那年荣斌二爷捋着胡子给我讲:“北门和西门分别由村里大户人家的家丁看管,两座大门都带着小套门,够一个人侧身过,专给夜里有急病或生娃的人家留着。每天天刚亮,看门人‘咔嗒’打开大铁锁,再拉开门栓,‘吱呀’一声,门轴转得像在叹气;等日头擦着西边的树梢落了,再赶紧关上,铁锁‘啪’的一声扣紧,全村就像被揣进了保险箱。”南门和东门平时很少开,因为能种庄稼的田地大都在村北和村西。
兰修爷讲:“1942年麦收前后,日伪军进犯我们村,机枪打在围墙上,墙体‘突突’冒烟。我们护庄队拼命抵抗,终因武器装备落后,寡不敌众,北门失守,敌人进村烧杀抢掠……”
记得在我读初中时,学了《小英雄雨来》,回家给爷爷讲完,爷爷愤恨地说:“1942年夏天,日伪军打开围子门,把整个村子祸害了个遍,咱家的黄牛和粮食被他们抢走,你三岁半的姑姑都饿死了。”
这土围墙,挡住了无数次土匪的袭扰,却没能阻挡住侵略者的铁蹄。这便是国弱家贫被人欺的铁证。1943年1月14日,在冀鲁豫第三军分区部队及新八旅的打击下,日伪军势力退出清水和北馆陶一带,刘屯喜获解放,村民得以过上安生日子。土围墙也渐渐没了用武之地,在风雨里慢慢矮下去。
三
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刘屯,七八口老砖井散落在村里各处。这些井大都是明清时期留下来的,可真能让人喝出甜味的,全村也就三口。其余的不是苦得涩舌头,就是咸得像泡了海带,顶多能用来洗洗衣裳、和和泥。
我家房西有全村最好的一口井。井口由六块大青石拼成六角形状,摸上去光溜溜的,像母亲陪嫁给闺女的铜镜——那是两百多年的日头晒、雨水泡,再加上一辈辈人脚踩、水桶蹭、井绳磨出来的温润,全村人都称它为“琉璃井”。东边那块青石最神,井绳勒出的沟深能塞进我的三根手指头,我总爱趴在石上数,一道、两道、三道……数着数着还能瞅见自己的影子在水里晃。井壁下半截长着绿苔藓,滑溜溜的像抹了油,井里带着股幽深凉气。
这井水好得出奇,夏天刚打上的水,舀一瓢咕咚咕咚灌下去,凉丝丝的从嗓子眼润到心里,连打个嗝都带着清甜,也不会闹肚子。前东汪村杨姓和范家庄吴姓的磨坊老板,每隔三天就来拉一次水,都说用这水做的豆腐嫩滑筋道,豆香能飘半条街。
我十一岁那年,曾祖父给我讲这口井的来历。他说这井是我曾祖太爷挑头修的,那会儿从东边半个村子挨家挨户敛了钱。稍微富裕点的户多拿几个铜板,穷的少拿或不拿,没人计较。动工之后,男人挖土垒砖,女人烧锅做饭,那时候曾祖父才八岁,因为离家近,还挎着小瓦罐给大人送水呢。
他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刚有井那十几年,不准女人家靠近,说怕冲了风水。”说到这儿他笑了,眼里闪着光,“后来大家思想进步了,你奶奶年轻时挑着一担水走得比谁都稳。这井啊,养了咱村七八代人,和祠堂里的牌位一样亲。”
20世纪70年代中期,我读高中时,每逢周末就会把家里的水缸挑满。可没过几年,由于地下水位下降,这井渐渐干了,井底积起厚厚的泥巴。但村民很快迎来了集体的水塔自来水,龙头一拧就哗哗流,只是那水喝起来,总少了点井水的凉甜。
家乡的模样随着社会的进步总在变。但祖辈传下的姓氏与根脉不会变,那方热土上的烟火气也永远不会消失。我无论走到哪儿,骨子里都带着刘屯的土腥气。故乡的印记,早已渗入血脉,成为内心深处最温柔的羁绊。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