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草一木皆乡愁
□ 徐传胜
水流有源,木生有根,人有其家。1962年,我出生在鲁西平原的一个小乡村——位于东昌府区、临清市与冠县三地交界之处(隶属东昌府区),因徐姓人家最多,村名便叫“大徐村”,它在中国地图上只是一个小圆点。村北横亘着聊(城)临(清)公路,再向北五百米是道人工河沟,其向西到堠南,向南延伸到堂邑。干旱季节,河沟会送来黄河水浇灌两岸土地。
一
20世纪60年代,全村有一千多人口,人均土地3亩左右,划分为八个生产队,一、八队社员在村东头,六、七队在村西两个大胡同(多为吕姓)。最富的是四队,最穷的则是我们五队。当时,四队的庄稼长得最好,菜园种的蔬菜品种最多。四队经常给社员分蔬菜,工分也最值钱,一个工每年都在两毛钱以上。
而五队大多是贫农出身,能人也不少,但生产队的小麦常常只有一米多高,麦穗很小,收割起来倒是省事。记得有一年,每人只分得60斤小麦。菜园的蔬菜品种也较为单一。一个工只有一毛多钱,甚至有一年只有八分钱。
不知道生产队是如何划分的,我们胡同属于一个家族,却有两家划归于二队,其余9家都划归于五队。老祖先是徐奉先,到我这一代“传”字辈是第15世,“廷培玉丙传成伯”依次为近几世的辈字。由于我们胡同辈分较大,被称为“爷爷胡同”。
村西北1500米处,是堠堌汉墓(又称青龙山),人们称之为“堠堌冢子”。据考证,墓主人为刘庆,东汉建初四年(79年)被立为皇太子,三年后被废,改封清河王。其子汉安帝刘祜继位后,追封刘庆为“孝德皇帝”,并为之修建起甘陵。墓冢高16米,底围长350米,占地约3000平方米,多为人工夯筑,南侧、西南侧可见夯土层,每层厚10厘米—15厘米。
儿时我常爬到墓冢上玩,虽然它只有十几米高,但在平原上也显得十分巍然。上面有狐狸、山狗子等野生动物,它们晚上外出觅食。我刚从舅舅家抱回来两只小兔子,不知怎么被山狗子发现了,它趁着夜色来我们家偷兔子,奶奶连忙拿起棍子追打,无奈山狗子叼着兔子,跳上墙头逃跑了。
汉墓向西10公里左右就是京杭大运河、黄河故道,也是“千古奇丐”武训的家乡。我第一次走到运河岸边是在临清,那时父亲在那里打工。只见一只只小船在河中穿梭而行,仿佛是一幅动态的画卷。武训因不识字受尽欺压,决心“让穷孩子读书明理”。他毕生以行乞、打工,甚至自残表演(吞蛇蝎、吃砖瓦)募资。“草根兴学”的武训精神诠释了鲁西人的坚韧与理想,“流动的文明”——运河文化则塑造了聊临一带开放、务实、交融的地域品格,两者构成了鲁西人文精神的底色。
二
我家东边300米处,曾有一所学校。前边一方小小广场,是放电影、集会之地。简易篮球架立在东西两头儿,老师们有时会打篮球。校舍由两排砖砌新平房组成,教师多是村里的民办老师(每月12元工资,需缴给生产队8元买工分),也有公办老师,比如国老师、董老师和徐老师。
前排房屋是低年级教室。西头儿一间是代销点,店长叫陈德玉。玻璃柜台后,针头线脑、笔墨纸砚、油盐酱醋排列齐整,日常所需皆可在此寻得。东头儿那间是卫生室,几位赤脚医生驻守于此,其中章子全大夫是接生婆,还教我们认识和采集中草药,如车前子、枸杞子、蒲公英等。中间一条圆拱形通道,延伸至后排。
后排房屋西头是教师办公室兼宿舍,东头儿便是六、七年级的教室(时称“农中”),生源是本村和邻村的优秀适龄学子。教师是徐子胜(主要教授语文、政治)和徐清芳(主要教授数学、英语),那时能够开设英语课程,实为难得。
两排房子之间,种着时令蔬菜。西头儿是厨房——专为公办教师做饭。每到放学时分,那扇小窗散发出肉、菜、馒头混合着柴火味的香气,丝丝缕缕,不时钻进我的鼻孔。驻足窗外,我深吸几口这难得的“奢侈”,才带着对“公家饭”的模糊向往,跑回家就着咸菜吃大饼子。
那时没有学前班,我六岁时直接上一年级。记得仅仅交了5毛钱,发了语文(0.25元)、算术(0.24元)两本书和一支铅笔(1分钱)。王金生老师给我们上课,课桌是一排排土台子,还需要学生自带小板凳。书本的淡淡墨香,引发了我的新鲜感、好奇心和想象力。至今记得我学会的第一首歌是《东方红》,语文前三课依次是《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第一学年末,王老师推荐我为“五好学生”,是班里唯一的一个。在全校会议上,国老师为我颁发了奖状。
认得一些字后,我就能大概看懂小人书了,深深被其中一些情节所吸引。当时对农家孩子来说,小人书堪称“奢侈品”,村里买不到,就到处去借。有次去斗虎屯给羊配种时,我想到新华书店买书,因牵着羊被服务员赶了出来。
父亲知道后,给我买了《鸡毛信》(0.2元)和《小兵张嘎》(0.18元),还给我一支钢笔。后来他还把珍藏的《鲜花儿》《杨家将》《西游记》也给了我。因是繁体竖排版本,我几乎看不懂。恰好学校给每个学生发了一本《新华字典》,借助字典,我大概了解到《西游记》的一些情节,就开始膜拜孙悟空。当看到庄稼旱得打蔫儿时,我就拿着木棍对着天空吼:“龙王何在?”有时会尿上一泡,感觉那片庄稼就长势较好。
我越发对读书看报产生了兴趣,先后阅读了《水浒传》《三国演义》《红岩》等长篇小说,还有现代革命京剧剧本,这些书及剧本我都看了不止一遍,一些经典对话至今记得。村里老人都记得,说我那时放羊、拾粪、走路总是拿着书看。
三
我们这一带的方言,很有意思。太阳叫“爷爷”,月亮叫“月姥娘”,“今儿”“夜儿”“明儿”分别是指今天、昨天和明天,生孩子叫“躺下了”,去世叫“老了”,吃晚饭叫“喝汤”,吃面条叫“喝面条”,知了猴叫“结了龟”等。
夏天喝汤之后,我便攥个瓶子,直奔村南的小树林。发现藏有结了龟的小洞口,就伸进手指去,轻轻把它带出来。拿在手里,它们的小爪儿挠得手心痒痒的,让人感觉很舒服。有时我一晚上能捉二三十只结了龟,母亲用盐水把它们泡起来,第二天做早饭时在锅底下烤着吃,那美味我至今还记得。
我时常爬到树上去玩,有时会弄一些榆钱儿和槐花全家蒸着吃。由于自家小片荒就在家门前,我常常到地里瞧瞧瓜儿长了多少、小麦是否扬花、棒子是否能吃了。我家有十余棵枣树、两棵桑葚树和两棵梨树。我爬上树去摘桑葚吃,黑紫颜色的很甜。有时,我则坐在树下看书、写字。
养羊是家庭经济收入的一个来源,一只小羊羔喂上半年就能卖十几元钱。我们几个小伙伴常一起去拔草,棉花地里尚可,但在玉米地里就有些呼吸困难了。我们会将羊吃剩下的青草晒干,供它们冬天吃,有时也会拿去卖钱。3斤青草才能晒出1斤干草,1斤干草卖4分钱。
那个年代主要是靠农家肥来种植庄稼,因而拾粪者比比皆是。有时我们在公路上跟着一辆车很长时间,好不容易等到毛驴拉屎了,赶车人却赶紧拾了起来。生产队盖牛棚时,雇了十几个人干活,吃喝都在工地上,我想他们一定要排泄,果然在破旧的窑洞里找到了这些“黄金”。冬季拾粪是一种享受,因粪便被冻硬,就没有臭味了。
我逐渐学会了在井里打水的方法和技巧,一桶水大约有30斤,需要一口气从井里提上来。最初我挑不动两大桶水,就各盛上半桶,因为我个子矮就把钩子向上挽一点。有件事我至今仍记得,那时流行把钢笔插在上衣兜里,有次打水忘记拿下来,猫腰提水之际,钢笔突然掉了下去,刚好落在水桶里。
学会骑自行车后,我就常带着奶奶到斗虎屯医院看病。老中医谭先生给奶奶号脉、针灸、开中药。当时村里没有磨面机,我就骑车到其他村去磨面。向北曾到大辛庄,向南曾到过梁水镇,回到家后面粉还是热的。
在那个“求温饱”的年代,逢年过节走亲戚是个美差,爷爷就安排我走上几家。亲友自然会炒点菜,一般是四个盘,吃大白馒头。回家后我就向爷爷汇报感受,他总是笑眯眯地听我眉飞色舞地讲述。
回望童年那一亩三分地,大徐村那个小圆点已成为蚯蚓犁动的曲线,更像是一块朴素坚韧的老粗布,密密织就父辈在棉花地踏出的深深辙痕,织就金黄麦浪微风中的起伏,织就猪马牛羊的膘肥体壮;亦织进了游子心头那缕剪不断的绵绵乡愁,织进了时光流转中生生不息的乡村脉搏,更织进了聊临路向着地平线无尽延伸的远方梦想。
(徐传胜,东昌府区斗虎屯镇人,临沂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