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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记忆

□ 李长信

村口的老槐树又落了层皮,风卷着碎金似的阳光扫过打麦场。

时光这东西真怪,明明几十年过去,可闭眼一嗅,空气里还飘着麦秆的焦香、冰棍儿的甜气,还有煤油灯芯“噼啪”燃烧的味道。那些藏在补丁衣服里的快乐,那些攥在汗湿掌心里的期盼,倒比后来超市货架上的琳琅满目,让人记得更牢些。

▶五分钱的夏天

我老家在茌平县广平乡东街村(今属东昌府区广平镇)。村口老槐树的影子刚漫过打麦场,大我一岁的邻居二丫就拽着我往村东头跑。她那件打了三块补丁的的确良衬衫被风掀起边角,露出后腰新补的菱形布块——是用她娘结婚时的红袄改的,在一众灰蓝衣衫里格外扎眼。

“王大爷的冰棍儿车肯定在石桥那儿!”二丫的辫子甩得像拨浪鼓。我们踩着晒得发烫的土路,鞋底子沾着细碎的黄土,跑过歪脖子柳树时,惊起一串麻雀。那时候的夏天总带着一股晒焦的麦秆味,空气里飘着不知谁家烟囱里冒出来的淡淡炊烟味儿,混着池塘里荷叶的清香。

卖冰棍儿的车是辆掉了漆的二八大杠,后架上绑着个白色的木板箱子,盖着厚厚的棉被。卖冰棍儿的王大爷掀开棉被时,白气“腾”地冒了出来,裹着甜丝丝的凉气。橘子冰棍儿五分钱一根,冰棒上还沾着细小的冰晶,咬一口能凉到太阳穴发麻。二丫攥着被汗水浸湿的五分硬币,硬币边缘把掌心硌出浅浅的印子。

“分着吃?”二丫舔了舔嘴角的糖水,把她的冰棍儿往我这边递。我们蹲在石桥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啃,冰棍儿水顺着胳膊肘往下滴,滴在洗得发白的裤腿上,晕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桥下的河水哗哗地流,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水面上,像撒了一把碎金子。

后来我才知道,二丫那天的五分钱是从她娘那里偷拿的。晚上她娘举着笤帚在村里追她,她绕着老槐树跑,边跑边喊:“娘,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月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笤帚扬起又落下,终究没舍得落在她身上。

▶画在手腕上的表

三叔是村里唯一有手表的人。黑色的表盘,银色的表带,走起来“嘀嗒嘀嗒”响。他总爱把袖子捋得老高,露出手表。在晒谷场的石碾子旁跟人下棋时,他时不时抬腕看看:“该回家做饭了,再下一盘就散。”

我和二丫趴在旁边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块手表。回家的路上,二丫捡起一根烧黑的木炭,在我手腕上画了个圆圈,又在里面画了三根指针:“给你画块表,比三叔的还好看。”她画得认真,木炭灰蹭得满手都是,我手腕上的“表盘”歪歪扭扭,时针却被她特意指向了三点——那是每天下午村口广播喇叭播放动画片的时间。

为了能准时听上《黑猫警长》,我们发明了各种计时的法子。把玉米秆截成一样长的小段,在太阳底下看影子移动;或是数着老槐树的叶子,数到一百下就差不多过了十分钟。有次阴天,我们数着数着就睡着了,醒来时广播已经结束,二丫坐在门槛上哭,把刚扎的羊角辫都哭散了。

我爹见了,从工具箱里翻出块薄铁皮,用钉子在上面凿出十二个小坑,又找了根铁丝弯成指针,做了个简易的太阳钟。他把铁皮钉在院墙上,正午时分,铁丝的影子正好落在最中间的坑里。那天下午,我们俩搬着小板凳坐在太阳钟旁,看着铁丝的影子一点点挪动,连眼睛都不敢眨。

后来我手腕上的木炭手表换了又换,有时用红墨水画,有时用粉笔涂,更多的时候是用圆珠笔画的。直到很多年后,我戴着真正的手表回到村里,却再也找不到能一起画手表和听广播的人——二丫初中没毕业就去了南方打工,听说嫁了个四川人,很少再回村里。

▶吃玉米秆、偷甜瓜

收完玉米的地里,总会剩下一些没掰干净的玉米。我和二丫挎着竹篮,在地里捡漏,手指被玉米叶割出细小的口子,渗着血珠也不觉得疼。最粗的玉米秆被我们当甘蔗啃,甜丝丝的汁水混着点土腥味,嚼得满嘴都是渣子。

“张老栓种的瓜该熟了。”二丫突然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张老栓的瓜地在村东头,围着半人高的篱笆,里面种着脆甜的甜瓜。每天傍晚,他都要扛着锄头在瓜地边上转悠,嘴里叼着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那天夜里,我们揣着手电筒,借着月光往瓜地摸。二丫穿了件深色的褂子,说这样不容易被发现。篱笆上的藤蔓勾住了我的裤脚,“刺啦”一声撕开个小口子。我们趴在篱笆外,看着瓜地里圆滚滚的甜瓜,像一个个绿色的灯笼。

二丫比我瘦,先从篱笆的缝隙里钻了进去。她猫着腰,在瓜地里摸来摸去,挑了个最大的,用衣服下摆兜着,又钻了出来。我们抱着瓜跑到河边,用河水洗干净,掰开时“咔嚓”一声脆响,瓜瓤是漂亮的淡黄色。刚咬一口,就听见瓜地那头传来咳嗽声——张老栓来了!

我和二丫抱着瓜就跑,拖鞋跑掉了一只也顾不上捡。跑到麦场里,趴在麦垛后面,听着张老栓的骂声远远传来,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直到周围安静下来,才敢拿出瓜接着啃。月光洒在麦场里,我们的嘴里甜丝丝的,心却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后来张老栓在村口碰见我们,故意板着脸:“是不是你们偷了我的瓜?”二丫脸涨得通红,攥着衣角不说话。我刚想承认,他却突然笑了:“下次想吃跟我说,地里多的是,别再半夜钻篱笆了,扎着脚咋办?”他烟袋锅里的烟丝明明灭灭,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月光。

▶黑白电视与煤油灯

村里第一台黑白电视机是大队书记家买的。17英寸的熊猫牌电视机,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用红布盖着,只有晚上才掀开。天一擦黑,半村的人都搬着小板凳往书记家跑,大人小孩挤了一屋子,连窗台也坐满了人。

播放电视剧《霍元甲》那阵子,书记家的院子里简直像赶庙会。我和二丫早早吃完饭,搬着小马扎占位置,总能抢到离电视最近的地方。屏幕上满是雪花点,声音时大时小,有人在后面喊:“往左点,信号不好!”就有人站起来,举着天线来回晃。

有次突然停电,屋里顿时一片漆黑。书记摸出煤油灯,玻璃罩子里的火苗忽明忽暗,把每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皮影戏一样。有人提议讲故事,于是大家围着煤油灯,听老人们讲过去的事。讲他们年轻时如何挑着担子走几十里山路,讲饥荒年代挖野菜充饥的日子,讲谁家的小伙子娶了邻村的姑娘。

煤油灯的光昏黄而温暖,照得人脸上毛茸茸的。我看着火苗在玻璃罩里跳动,突然觉得比电视屏幕还要亮。二丫偷偷拽我的手,把一颗炒花生塞到我掌心,花生壳上还带着她的体温。

后来我家也买了21英寸的彩色电视机,画面清晰、声音洪亮。可我总想起书记家的那台黑白电视机,想起满屋子的人,想起屏幕上的雪花点,想起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听老人们讲的过去的故事。

▶时光里的补丁

去年秋天,我回了趟老家。村里的土路修成了水泥路,两旁的土坯房变成了二层小楼,村口的老槐树还在,只是树干上多了个保护牌。张老栓的瓜地早就没了,改成了塑料大棚,里面种着各种蔬菜。

我站在石桥上,看着桥下的河水,还是哗哗地流,只是水变浅了,河岸边多了几个钓鱼的人。远处传来收割机的轰鸣声,取代了当年的镰刀声。风里再也没有秸秆的味道,只有隐约的汽车尾气味。

在村里转了转,碰见了二丫的娘。老太太头发白了,背也驼了,看见我,愣了半天才认出来。“二丫去年回来过。”她说着,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带了个小外孙,长得跟她小时候一样。”

我走到当年捡玉米的地里,现在种着大片的棉花,白花花的棉桃像天上的云。我蹲下身,想找根玉米秆,却怎么也找不到。旁边的地里,一个小男孩正在追逐蝴蝶,手腕上戴着块电子表,闪闪发光。

离开村子的时候,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想起小时候画在手腕上的表,想起五分钱的冰棍儿,想起煤油灯里跳动的火苗。那些日子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看似消失了,却在记忆里落了根。

或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位置属于童年。那里的阳光总是很暖,河水总是很清,时光总是很慢。就像二丫当年画在我手腕上的表,指针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嘀嗒嘀嗒,在记忆里响了一辈子。(图片由作者提供)

2025-09-11 2 2 聊城晚报 content_75993.html 1 儿时记忆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