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中秋节
编者按 中秋月圆,清辉遍洒。一轮明月照见的,不仅是五谷丰登的时令庆典,更是根植于中华民族的文化密码与情感纽带——孩童仰头找寻的嫦娥玉兔,藏着对团圆最朴素的向往;游子望月寄送的思念,凝结着“千里共婵娟”的血脉相牵。当千家万户的灯火温暖夜色,每一份个体的思念与祝福,便汇聚成对国泰民安的深切祈愿。
中秋是思念生长的时节,中秋夜更被赋予无限的诗意绵长。古往今来,每当那一轮圆月挂于苍穹,总能牵动人们内心深处的无数情愫与文思,于是留下千古吟唱的诗句与深沉厚重的家国情怀。今天,我们特别开设“口述·中秋寄月”专栏,与广大读者一起聆听与中秋有关的故事,共叙这一轮明月下的温暖记忆。
□ 刘书林
我在城里住了快三十年,每逢中秋,总爱扒着窗户,从高楼的缝隙里寻找心目中的那轮明月——永存于我心中的清透“玉盘”。
一
我老家在冠县清水镇刘屯村。20世纪60年代,我正处于童年时期。每到有月亮的夜晚,前邻柏林、西邻泽善和墨林,总会来我家玩儿。我们先是围在爷爷身边,缠着他讲老故事;等听完故事,便一窝蜂地跑到院内外的月光里捉迷藏——有人猫着腰躲在柴垛后,有人贴着墙根藏在大门旁,我则悄悄爬上院角那棵矮干枣树。可刚坐稳,树枝就轻轻一晃,月光正好照在我身上,小伙伴发现了动静,立马跑来把我拽下,欢快的笑声在清朗朗的月光里荡出去老远。我总嫌月亮太亮,急得直跺脚。就连中秋节时,我们也是攥着甜丝丝的月饼馍,一边啃一边继续在月光下疯跑,跑到街前的王家大坑边,看月亮映在水里像撒了一把碎银子;伸手去捞,却只捧起一捧凉津津的水。
农历八月是农家人收秋的日子,我常常躺在院子里的玉米堆前,身下铺着草席和小棉褥子,仰头望月。有时候嫌月光太亮,像“洒”在身上似的,就随手扯过一件爹的旧衣裳,盖在肚皮上。娘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纳鞋底,针线在月光下一来一回地穿梭。
二
模模糊糊记得,1962年中秋,对于我来说,是月光暗淡、无月饼可吃的年份。当时,大家生活非常困难,家里实在凑不出白面和红糖。娘坐在灶前叹气,奶奶也在一旁不说话。晚上,我在院里的月亮下,手里空空的,心里也空落落的,连跟小伙伴捉迷藏的兴趣都没了。爷爷悄悄走过来,坐到石磨扇上把我搂进怀里,用粗糙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望着月亮说:“孩子,别愁,日子会好起来的。等你长大了,有好多好多月饼让你吃个够。”我望着那轮圆月,还真生出点盼头儿,好像未来的甜,都藏在那温柔的月光里。
20世纪60年代后期,家里日子渐渐好转,每到中秋,奶奶和娘总要想法子添点喜气。中秋节前六七天,她们就开始准备蒸月饼馍的食材:麦子面得提前去集体的“万能磨”磨好,装在粗布袋子里“醒”着;红糖更是稀罕物,供销社每户就供应一毛钱的,娘把那一块块淡褐色的红糖用擀面杖擀成粉,装在小罐里,生怕撒了一星半点。有一年爷爷在自留地种的芝麻收成好,装了满满一陶坛,中秋前,娘抓两把放锅里用小火炒得香酥,拌进红糖白面馅里,整个灶房都飘着芝麻的焦香。我蹲在灶台边,盯着锅盖下冒着的水汽,馋得直咽口水。娘笑着拍我的后脑勺:“急啥,熟了让你吃个够。”
中秋晚上,掀锅盖的瞬间最让人欢喜!白白胖胖的月饼馍透着麦香,表面用红颜色点上圆点,既有喜庆氛围,又有圆月的模样。娘把馍放在高粱秆做的盖帘上晾,奶奶说得等月亮出来才能吃。好不容易挨到月亮刚从东方爬出来,奶奶递给我一个又大又圆、底平顶凸的月饼馍。我迅速站到院里的石磨上,向着东方举起月饼馍与圆月比谁大谁圆。这一童稚的举动,惹得大人们哈哈大笑。如今再想起,那轮圆月早已和娘蒸的月饼馍牢牢拴在了一块儿。
我们吃饱饭,爷爷搬竹椅坐在小院儿中央,摇着蒲扇赶蚊子,我就趴在他膝头,手里攥着半块还热乎的月饼馍,芝麻馅的香甜在嘴里慢慢化开。爷爷仰着头望月,慢悠悠地讲“嫦娥奔月”:“从前有个叫嫦娥的姑娘,偷吃仙药飞到月亮上了,宫里就一只玉兔陪着……”
月光像水似的,把整个院子镀上银辉,连墙根下小花猫蜷着的影子都看得非常清楚。它盯着我手里的月饼馍,尾巴尖轻轻摇晃。奶奶收拾完碗筷也过来,指着月亮说那里边还有吴刚砍桂树哩。我睁大眼睛紧盯月亮上的暗影,琢磨着玉兔要是能跳下来,陪我在月光下跑一圈该多好。
三
1968年中秋正好是周日。我爹从离家七十多里地的临清公安局休班回来,都快中午了。他匆匆从自行车横梁的褡子里掏出个浅黄色纸包,领我走进爷爷奶奶住的堂屋,放在梨木八仙桌上,爷爷奶奶和我凑过去看,爹打开纸包,里面是四个圆嘟嘟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啥。爹对两位老人说:“过节了,我从临清供销社买了一斤月饼,咱们尝尝鲜。”奶奶嘟囔着说“洋月饼啊”(因为这种月饼是用木质模具脱制而成的,与家乡的月饼制作工艺不同,用的食材也有区别,样式更好看些,所以农家人称它为“洋月饼”),就拿一个掰开,一半递给我,另一半给了爷爷。那是我头回见、头回吃这种月饼,当时就囫囵吞枣地吃了,只觉得比娘蒸的糖三角馍又甜又筋道。
隐约记得,下午奶奶用大红纸剪了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贴在堂屋正当门的窗上。我兴奋地蹦着跳着。傍晚天也不冷,爷爷高兴地饮了几杯“老白干”,一家五口人吃着娘蒸的月饼馍,喝着绿豆汤,就着葱丝萝卜条,三代人吃起团圆饭。我们一家平常很少聚这么齐,那天我觉得特别幸福。
四
我第二次吃用木质模具脱的月饼,是1969年中秋节下午。那天我和小伙伴莲姐、建德、墨林背着草筐,去沙窝里割草。走着走着,建德突然停下,短促地喊了声“等会儿”。他两眼先向四周扫了一圈,确认没人,才神神秘秘地蹲下来。我们都围过去,见他从草筐底摸出一个小小蓝布手巾包,四个小脑袋凑一块儿,跟四颗熟透的倭瓜挤在藤蔓下似的,眼睛都瞪得溜圆。莲姐那缕头发蹭得我脸蛋痒,我也不敢出声。
建德打开手巾包,我们看见一块金黄的圆饼躺在蓝布上,表面那嫦娥奔月的花纹清清楚楚,周遭还有边棱。“这是啥呀?”莲姐忍不住小声问。建德撇着嘴笑,有点小得意:“土坯烤炉烤的模脱月饼,可好吃了!今天中秋,咱们都尝尝。”“月饼?”我们仨眼睛一下子亮了——这种“模脱”的月饼十分稀罕。四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建德又小心地把月饼掰成四瓣,每瓣都有金黄外皮和饱满内馅,分给我们每人一瓣,还叮嘱:“用手托着吃,别掉渣儿。”
我捧着那瓣月饼,先凑鼻下闻了闻,芝麻香混着糖香直往鼻子里钻。咬一小口嚼嚼,还有股奇妙的韧劲儿缠在牙缝里。内馅甜而不腻——花生瓣的绵密、白芝麻的香脆、砂糖的醇厚,还有红绿丝儿的筋道,有股说不出的清香。
“清水供销社平价分给咱村十斤,让我爹负责卖。”建德一边小口嚼,一边说。我们这才想起,他爹是村里集体代销点的负责人,难怪能拿到这好东西。我指着月饼馅里红红绿绿的细丝,好奇地问:“这绿丝是啥做的?嚼着真带劲。”建德嘴里嚼着月饼,含糊回答:“我爹说,是橘子皮做的。”橘子是啥我们都不知道。大家面对面捧着月饼,一边慢慢嚼,一边不停地跟建德说“谢谢”。那月饼的香甜留在口腔里好长时间。
1972年的中秋节上午,爷爷牵着家里那只半大的山羊,又喊上我跟在后边,一起往清水公社的牲畜市场赶。等和几个询价的乡亲搭完话,折腾了半个时辰,终于以二十多块钱的价格把羊卖了。
攥着崭新的票子,爷爷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拉着我的手就往政府驻地西边走——那儿有供销社的食品站。当时买月饼既要钱又要粮票,爷爷从布兜里摸出五毛钱和一斤粮票递给窗口里的人,不多时,卖食品的老同志就用长方形铁皮盘子端出五个硬皮月饼。他用薄油纸包好,用细绳捆成十字花状,再打个“提手”结,问道:“这是您小孙子啊?”爷爷笑眯眯地应着,老同志用慈祥的双眼看着我,把月饼递到我手里。
到了集市最东头,爷爷接过我拎的月饼,解开细绳、拆开油纸,先递给我一个,自己也拿起一个,把剩下的包好又递给我。我仔细看着手里的月饼,表面印着一座八角亭子,亭下对坐着两位古人,正仰脸赏月。咬下去的瞬间,酥皮掉了一嘴,里头的豆沙甜丝丝的——在那个物资紧俏的年代,这一口香甜,成了我记忆里最鲜活的中秋味道。
五
如今,人们的物质生活极大丰富。还没到中秋节,各大超市就摆满各式各样的月饼,包装盒华丽精致,馅料也五花八门——核桃仁、芝麻、莲蓉、豆沙、流心奶黄等,看得人眼花缭乱。我买了父亲爱吃的软皮五仁和酥皮椒盐月饼,放在他面前。父亲兴致勃勃地打开包装,两手倒替着翻来覆去地看,各掰一小块放进嘴里品尝。没一会儿,眼泪就簌簌落在月饼上。我知道,他不只是为孩子的孝心激动,更是为这时代的变化、如今的好日子感慨。那些苦日子里的期盼,现在都成了实实在在的甜。我看着老人,也想起小时候过中秋时的简朴,眼眶也随着红了。
中秋节将至,我想,故乡的月亮肯定还和记忆中的一样圆满明亮。愿家乡的父老乡亲,在这皎洁月光下都能一家团圆、平平安安;也愿已故的长辈们知道,他们当年盼的好日子,现在都成了真,甜到心里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