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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 戏

——李苦禅先生琐忆

李苦禅在《铁笼山》中扮演姜维

□ 张守常

我来北京后初次拜谒苦禅先生时,他住在内城西南角一条叫作柳树井的小胡同里。那时复兴门尚未打通,那一带特别偏僻,像是到了乡下。他住的三间北房,也像是乡下小土屋,满院萧然,而我觉得这正是高人隐居的地方。走进他的画室,我看见最触目的东西不是画案子,而是倚在房间一角的刀枪把子,是登台唱武戏用的。其中的一把大刀让人印象特别深刻,不是关老爷用的青龙偃月刀,不是黄忠、杨继业那一类白胡子老将用的卷头大刀,也不是一般武将用的那种普通样式的长尖大刀,而是高登用的那种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的长杆刀——啊!他能唱《艳阳楼》。我也是个京剧迷,十几岁就开始登台“票戏”了,也练习过刀枪把子,但像《艳阳楼》高登这样大武生的戏,是绝对唱不来的,所以看见那把刀,我就感到了它的分量。但因为是初次拜访,不免拘束,未敢展开这方面的话题。第二年(1942年)暑假,他曾回故乡高唐,一次谈起唱戏来,他随说随表演身段,越说越有兴致,一个飞脚上了桌子,大家才知道他有真功夫,这功夫是自幼跟王签庄他姑父贾玉都练武得来的。1939年他以“抗日”罪被日本宪兵队捕去,严刑逼供,上老虎凳,他用力一挺,铁链折断一环,可见他的武术功力之深。不过戏台上的舞蹈动作,仅凭练武的硬功夫还是不够的,还需另外学习,并勤学苦练,熟能生巧,才能在演出时既准确又优美。

他有一张在《铁笼山》中扮演姜维的剧照。《铁笼山》是一出难度很大的武生戏。前场扎硬靠,大起霸,再加观星,比《挑滑车》的大起霸还要繁重。后场“草上坡”打八件,打的套路多,难度也更大。他这张剧照是后场扮相,甩发、箭衣、勒马、挽弓,身段边式,很美。他能演这出戏,而且是从头演到尾的(有人只能演前半场)。

上世纪50年代,在中央美院校内的联欢会上,他扮演《龙凤呈祥》中的赵子龙。这出戏的前半场,赵子龙作为刘备的贴身“警卫人员”,不过是跟进跟出,并不难演。到后半场,赵子龙要扎硬靠,起霸,还有跑车时的编辫子,以及对付东吴追兵周瑜等时的几个下场,没有武戏功夫的票友是演不来的,就当时的中央美院来说,恐怕扮演这一角色是非他莫属的。他画室的墙上总挂着一张《艳阳楼》高登的照片,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他,是尚和玉。尚和玉是和杨小楼齐名的武生演员,以武功扎实、功架沉稳见长。苦禅先生是拜尚和玉为师并得亲传的。苦禅先生说起他的老师齐白石老人,称呼齐老先生;对尚和玉,也总是称尚老先生。对其他演员,如杨小楼等,都不如此称呼。可见他对教他演戏的这位老师是很尊敬的,一如对教他作画的老师白石老人那样尊敬。因为他爱好戏剧并且能演,所以何仙槎(思源)任山东省教育厅厅长时,创办山东省立实验剧院(赵荣琛、高玉倩都是该院学生),曾有意聘他任院长。他自知无此管理才能,辞谢了(后来改聘王泊生为院长)。

苦禅先生从工作上并未进入戏剧圈子,但从交往上说,他在戏剧圈子里的朋友是很多的。据我所知,他和李洪春是好朋友。李洪春擅演“老爷(关羽)戏”,硬里子,有名的“戏包袱”。苦禅先生曾向我称赞李洪春会得多,他向李洪春讨教得也多。我在他那里碰到过李洪春,他们称兄道弟,谈得很亲切,很随便,他们的交情已经到了熟不拘礼的程度。一次苦禅先生给奚啸伯作画,题款时奚啸伯说“叫我侄吧”。奚啸伯是向李洪春磕头拜过师的,知道苦禅先生和李洪春是兄弟之交,所以以晚辈自居。这是奚啸伯的谦逊,但也可见苦禅先生和李洪春有交情,是大家都知道的。

苦禅先生在京剧界的朋友多,其他剧种的,以及曲艺界的也有。有的是向他学画的,有的并不学画而也交往成为朋友的。如京剧演员叶盛兰、萧润德,话剧演员蓝天野,曲艺及曲剧演员魏喜奎,都是学画的。到他晚年,每逢春节,第一个敲门的总是侯宝林,那是来拜年的。云南京剧团的旦角演员关肃霜、甘肃京剧团的花脸演员齐啸云,曾一起来看他,这是慕名拜访的。几天以后我去他那里,谈起这两位著名女演员的来访,问他谈了些什么,他说不过是闲谈,但总离不开绘画和戏剧。他说,凡是艺术,总有相通之处。台上演戏和纸上作画的相通之处更为明显。舞台调度和画面布局的道理几乎是相通的,讲究疏密适宜,繁简得当。舞台上的人物,不论多少,彼此呼应,是一个整体;画面上的东西,不论是山水、人物、花木鸟兽,或多或少,彼此呼应,也是一个整体云云。他在这方面的意见,我片片段段地听到过多次,只是时隔太久,好多已经记不得了。再举一二例罢:四龙套站门,四将或八将分列两厢,左右对称,主帅从中间出现,就把全场人物领到一个统一体中来了。一只老鹰是画面的中心,其他山石、松树都要从属于老鹰,由老鹰把它们统一到一个整体中。四龙套分立两旁,整齐然而呆板,常有参差不齐多样化的场面,如一将战四将,这边一个将,那边四个将,经过适当调度,并不觉得不平衡。作画也是这样,但若画上同样多的东西,太呆板,也不行;适当的办法是另一侧也画上点什么,甚至只用题字填上,疏密相呼应,也能取得平衡而又美观的效果。舞台上的主角,不一定总是在台中央,一将战四将时,独占一侧的这一个往往是主角。画面上的中心形象也不一定就画在中央,可以偏上偏下,偏左偏右,只要其他陪衬得宜,呼应适当,也可以使人一望而知那是中心。

李万春晚年回北京定居,去看望苦禅先生。寒暄问候之外,自然要叙旧。苦禅先生谈起李万春十多岁来北京演出《两将军》(张飞战马超)一炮而红的盛况。李万春说:“哎呀!这么多年前的事了,您老还都记得这样清楚啊!”后来苦禅先生对我说:“那时李万春还是个娃娃,娃娃演戏先透着几分可爱,而他演得一丝不苟,功底扎实,身手利落,功架优美,开打紧凑。俗话说‘力巴(外行)看热闹,行家(内行)看门道’,而我这个外行也能看出些门道来。的确是好极了,所以印象深刻,事隔五六十年,想起来还如在眼前。”那次晤谈以后没多久,1983年6月10日晚,苦禅先生看电视一直看到午夜以后,因为贪看最后一个节目:李万春的《古城会》。睡下不多时,即以心脏病猝发,溘然长逝。这晚他睡得过迟,累了,或许也是忽然发病的因素之一吧。

他老人家之于戏剧,可以说是贯彻终生。

(文图由高唐县政协文史工作室提供)

2023-06-21 ——李苦禅先生琐忆 2 2 聊城晚报 content_34027.html 1 唱 戏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