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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月光和少年

◇ 张桂林

仍记得我在山东度过的第一个冬天。

夜里,我被二广喊醒。胡同里灌满了月光,没有人影。树木、草垛、屋檐,渠边沟畔仍然站立的秸秆,院落里忘记收起来已冻干的衣物、有裂纹的瓦盆,走村串巷的狗丢弃在路边的一块骨头,这些风中之物发出大小强弱的声音,好像一白须老者抖动身躯拨动百千琴弦,那声响幻化成旌旗猎猎,席卷倾泻的月光,白花花,呼啦啦,冷飕飕,寒气逼人。我的胸腔好似一个暖窖灌进来一根根冰溜子,冰水在身体里漫延。

我来到生产队的院子。院子里一片漆黑,拉着铁丝的木桩子呆呆地立着,铁丝上没有挂粉条。那些乍冻还软的粉条,甜丝丝滑腻腻,常会诱惑我饥饿的胃。

牛棚里也没有一点儿动静。平日里的灯光、牛吃草的声音好像都被一面巨大的黑幕遮蔽了。

我十分沮丧地原路返回。屋门半开半合。我记得出门时,把门关得严严的,走出去两步还回头看了看呢。我躺在床上还没合眼,大脑就困成了一团糨糊。朦胧中,煞白的月光照在床头,屋角祖母自备的布满灰尘的原木寿棺也泛出了白光,寿棺周围升腾着寒气,袅袅地散开,阴森森的。西北墙角那堆柴草散发出的腐朽气息在空气中飘来飘去,老鼠的磨牙声像一根细线绳在耳蜗里缠绕,偶尔还有几点豆大的绿光在黑暗中闪烁。我知道是月光喊醒了这些生灵,激活了沉睡的气息。

咦?门咋又开了一扇呢。我想挣扎着下床,把门关上,可是似有重物压身,呼吸困难,怎么也动不了。我用手使劲扒眼皮,努力把眼睛睁大。月光一点点隐去,我在浓浓的夜色中又进入梦乡。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我问二广,昨晚你喊我去生产队偷粉条,我一溜小跑,也没追上你啊。二广愣愣地看着我:你梦游了吧!

一天凌晨,我在睡梦中听到此起彼伏的鸡叫,抬眼看看窗外,天色明亮,便认为到了上早学的时间。我迷迷糊糊地起床,穿戴好鞋帽,走出房门。月光洒在房顶,又顺着房檐泻到院子里。两只在院子里觅食的家兔,听到开门声,躲进了西墙根下的兔窝。我相信兔子洞在地下已通向了四面八方,在其他地方也有出口。几年后,我们一家搬到了城里,便把这座院子卖掉了,兔子也送给了院子的新主人。离开那天,六七只兔子前前后后卧在洞口——从它们泪汪汪的眼里,我知道这些可爱的小动物是在为我们一家送行。

月光从院子里流到胡同,又从一个个胡同汇集到村庄的主街,然后流向村外的道路。我始终认为,道路上的月光和田野里的月光是不同的。道路上的月光有淡淡的烟火味道,还有人气味儿,骡马的尿臊味儿……而田野里的月光有桃、杏的花粉味儿,谷物成熟的馨香味儿,新翻泥土的土腥味儿,清凉甜涩的冬小麦味儿。

我独自走在村庄东北角一条通往学校的小路上。天地间雾气和月光交融在一起,远处的土包、近处的树木全都模模糊糊的。我不会在梦中吧,揉揉眼睛,再把眼睛睁大,怎么还看不清楚呢——周围的一切好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磨砂玻璃。我看不见我的影子,影子消融在雾色和月光里。四野静悄悄的,我好像踩在薄薄的纱上。

前面的村庄也静悄悄的,没有鸡鸣狗吠声。寒气愈浓,我有些惶恐,加快了脚步。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那么轻柔的月光。

有一年冬天,我借住在亲戚家一处空闲的院落里,距离学校大约1500米的路程。我早出晚归,一天步量两次。夜深人静时,我偶尔会放下书本,沿着这条路紧走慢跑,缓解大脑的疲劳。有月光的晚上,坑洼的土路也变得平整了。多少年以后,我依然能看到自己在那段土路上跳跃奔跑的身影。月光包裹着我,我便是一团月光了,追赶着天上的月亮。

靠近路的一个窗口散射出灯光,灯光弱弱的,但它却在无数个日子里刷新了我的梦境。那灯光像是撞在厚厚的幕布上,软软地蓬松成一片橘黄。我知道,灯光下有一位清纯的少女正在苦读,她那白而透红的瓜子脸上托着一双圆圆的眼睛,黑黑的眼珠像两颗沉在湖水中的宝石,饱满圆润,光泽外溢。

她是我前桌。课间时,她偶尔回头一笑,我竟感觉这笑像微风拂过我的面庞,散发着春天的气息和桃花带雨的芬芳。我一直不敢断定,那回头一笑是否和我有关,但那个冬天我确实遇到了美好。

多年以后,我时常回忆起那个冬天的月光和月光里那个风一样行走的少年。

2023-11-20 2 2 聊城晚报 content_41633.html 1 冬夜,月光和少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