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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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蒲包

□ 魏翊恩

一个12岁的少年,背着15个约30斤(1斤=0.5公斤)重的蒲包,抬头看看前面不远的集镇,顾不上擦一擦脸上的汗水,又迈开沉重的步伐,艰难地向前挪去。

这个少年就是我,半个世纪以前的我。

那次卖蒲包的经历,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至今历历在目。

我的老家在阳谷县阿城镇陶城铺村,村里有编蒲包的习俗。蒲包是用蒲草编织成的一种袋子,大小没有特别的规定,一般长在50厘米到90厘米、宽在30厘米到60厘米之间,可用来装东西,可作为防汛盛土沙的器具,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有的也把它作为纳鞋底的填充物。编织蒲包用的蒲草,必须优中选优,这样编出来的蒲包质量才好。

蒲草喜欢长在浅水中。我的家乡不缺水,蜿蜒曲折的黄河大堤下都是当年取土留下的土坑。还有家北的运河,河道长年淤积已经变得平而浅,适合蒲草生长。每年的七月底八月初,是收割蒲草的好时节,这时的蒲草晒干之后很是柔软,最适合编蒲包。

1969年秋后,我家分得了百十斤蒲草,母亲选了又选,把能编蒲包的整理晒干留了起来,把短小的拧成两米长的绳,完成生产队分给的每人上交50根的任务,夏收捆麦子时可用。

初冬的一天,出嫁的大姐回来了,母亲让她编蒲包。大姐把蒲草分成了几份,每天都拿出一份,到村中的水坑里去泡。第二天一早捞出来,晾好了,再用石磙去轧。大姐站在石磙上,双手抓住拴在树上的绳子,吃力地蹬石磙,母亲和我在后面推石磙,这样轧上十几个来回,蒲草被轧扁了,才不用后面的人推了。几百斤的石磙在大姐的脚下,变得灵动起来。只见它忽然向前奔跑,再来个急刹车,又快速地向后倒去。大姐脚点石磙,一来一往,像在跳天鹅舞。大姐在空中舞,石磙在地面跑。大姐脸上的汗水流下来,滴在了石磙上,渗透到蒲草里。轧熟了的蒲草,就像剔了骨的肉,软软的,没有了筋骨,柔韧性增加了。蒲草轧熟了,叫蒲篾子,可以编蒲包了。

大姐选出长宽差不多的蒲篾子,铺在地上,编起了蒲包。一根根散乱的草,在大姐的手里上下舞动,纵横穿梭,不大一会儿,就编出了一个底儿来,然后围拢成一个桶状,横向编织。在我眼里,大姐就像在绣花,又好像在精心地制作一件工艺品。她是那么专心细致、小心翼翼地把每根蒲篾子整理好,不让它们拧劲、受伤,以保证蒲包匀称,既好看又耐用。经过三个多小时的努力,一个蒲包编成了。大姐用剪刀修剪好蒲包收口的地方,剪去里外多余的边头,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

经过五天多的努力,大姐编了15个蒲包。到了阿城大集的日子,我约了几个小伙伴去卖蒲包。当天吃了早饭,我背上15个蒲包就和几个伙伴出发了。临行,母亲非得塞给我两毛钱,说让我买烧饼馃子吃。我拍拍蒲包说:“这得买多少烧饼馃子啊?不用带钱。”

背着蒲包,几个人不自觉地走成了一列,俨然一支雄赳赳、气昂昂的队伍。

我们有说有笑地走着,觉得背15个蒲包赶集轻松得很。当时放学后没作业,我们不是割草,就是拾柴火,背几十斤东西属于小菜一碟。我记得最高纪录是割过42斤草,离家三四里地(1里=0.5公里)背着回家,中间只歇过一次。

这次不一样,路有点远。我们大约走到一半的时候,有人提议歇一歇。其实大家都觉得有点累了,还没有谁背着东西走过这么远。坐下来,脱掉衣服,我们稚嫩的肩膀上都有一道红红的印痕,火辣辣地疼。为了赶路,不能休息太长时间,一声“走”,我们背起蒲包又出发了。

阿城离我们村12里,是当时公社所在地,阿城大集也是方圆十几里内规模比较大的集市。那时去阿城,全是蜿蜒曲折的田间小路,12里地没有一个村庄。阿城粮所在最南端,新盖的大粮仓是座大大的红瓦房。那一溜儿红色的瓦,成了阿城的坐标,我们在七八里地外就能看见。

背后我们村庄的轮廓越来越模糊,眼前的红瓦越来越清晰。阿城就在前面,停一停脚步,缓一缓肩膀上的绳子,一咬牙,又低头继续前行。

路远无轻载,这话一点儿不假。出发前,根本没把30斤东西放在眼里。走了10里地后,方觉得这30斤蒲包比42斤草重多了,感觉像是在背一座山,压得我都有点窒息的感觉了。

好不容易来到阿城的村南头,我们几个几乎是瘫倒在那里了。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我们的狼狈样,还真和白居易笔下的“卖炭翁”有共通之处。

我们像战场上溃败下来的兵,好不容易来到了阿城大集上的“蒲包市”。人家用地排车、自行车载来的,已早早摆在了显要的位置。我们几个只能散开,自寻地方了。

我抱着蒲包,看到两个车之间有点空,走过去,还没放下,就听到车主喊:“去、去、去,旁边去,看不见有车子啊。”我东寻西找,最后在一个角落停下来。

把蒲包放下,解开绳子,整理一下被捆绑起皱的地方,摆放好,我这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身子像散了架似的。看着被汗水浸湿的蒲包,摸摸后背留下的蒲包压痕,我觉得自己长大了一些。

足足有半小时,没有一个买主到我的摊子前问一问。我有点慌了,站起来,朝四下张望,期盼有买家光顾。

这时候一个中年人,嘴里叼着根卷烟,背着手、踱着步,悠闲地在市场里逛来逛去。他遇到一个一条腿有点跛的人,耳语几句,然后远去。这个腿有点跛的人径直走向我身旁的一位卖家:“你这蒲包两毛九卖吗?”卖家正在迟疑,他却转向我问道:“你这几个蒲包两毛七一个卖吗?”我这才醒过神来,知道是问我。我一时呆住了,说不出话来:我这蒲包无论是蒲草,还是手工都比邻摊的好多了,他倒给我的价钱少,我不理解地摇了摇头。那人没有再说什么,转眼就不见了。

太阳挂在了头顶,我又渴又饿,想起了那烧饼馃子的香味。这期间,先后来了两个收蒲包的人,不过给的价钱一个比一个少——两毛六、两毛四。我不知道卖还是不卖,心里着急,又没有主意。

集市上的人明显少了,我们几个伙伴也能凑到一起了。只有一个伙伴耐不住饥饿,按两毛五一个卖掉了,其他谁也没有开张。

那个叼烟背手的人出现了,身后跟着那个腿跛的人。他轻咳了一声,高声喊道:“各位,各位,天不早了,我看都饿坏了吧!本人收你们的蒲包,一等的两毛三,二等的两毛,愿意的就跟我来。”那个跛脚的人一脸狡黠,得意地说:“快点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看着这俩人拙劣的表演,我忽然明白今天被他俩下套了。

卖蒲包的都站起来了,说啥的都有,有人已经跟着收蒲包的去了。

我们几个正在犹豫的时候,同村的徐姓老者赶集回家,正好路过这里。他一听这情况,摇一摇头,一咬牙说:“还是卖了吧,总不能再背回去吧。”

我们很不情愿地抱起了蒲包,朝收蒲包的走去。看着那15个渗透了我们姐弟汗水的蒲包被扔进了车子里,我接过三块四毛五分钱,心头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2024-01-16 2 2 聊城晚报 content_44472.html 1 卖蒲包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