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晶

四十多年前，我小时候，过年最盼望的三件大事就是吃饺子、穿新衣、收压岁钱。

对北方人，尤其对我家来说，祭天、祭灶、祭祖，每个重要节日最隆重的供品，主角都是饺子。每次都是等祖父母带着一家人在各路神仙与祖宗的牌位前恭恭敬敬地三拜九叩之后，我们才能够坐下来安安静静地享用饺子。那时候，饺子是我们家能够拿得出手的最好的食物，过年的这顿饺子，绝对是可以敞开肚皮大口吃到撑的。大年三十这一天，一到傍晚，我们就眼巴巴地等着家里的男丁到祖坟上请祖宗们回来过年，然后欢天喜地地放鞭炮，在鞭炮的炸响声中兴奋地捂着耳朵尖叫，硝烟还未散去，就欢叫着跑到满地的红色炮皮里捡哑炮，全不顾大人们说的危险。哑炮也是有用处的，把它拦腰折断，倒出里面的火药点燃，会发出明亮的光。当然，玩哑炮并不着急，等有时间了可以和小伙伴们慢慢玩儿，我们着急的是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奶奶和母亲中午就用冷水和好了饺子面，盖上放着，然后就开始切馅儿。大多是白菜馅儿，那时的冬天，能吃的也只有萝卜和白菜。这一顿饺子要用最好的食材，扒掉白菜帮，选用嫩一些的白菜心，切成小丁，撒上细盐，再放在笼布里将水挤出来，然后加入五香粉、油、葱末、粉条、炸好的豆腐丁、煎好的鸡蛋碎拌匀，一切准备停当，就可以拉出大案板揉面、切剂子、擀皮、包饺子了。这顿饺子，我们小孩子是不能动手包的，用我奶奶的话来说，这是要给老天爷爷吃的，不能破皮儿。我们姐弟四个一会儿凑过去看看包得怎么样了，一会儿纳闷父亲他们贴好了春联，怎么还不去请祖宗。母亲见我们不停地跑来跑去，就会吼一嗓子，让我们安生点儿。但是，吃不上饺子，我们怎么能安生下来！非得等饺子下肚了，才能安静下来。等奶奶忙完，开始下一个节目。

下个节目就该压岁钱上场了。吃完饺子，爷爷舒舒服服地卧在炕头上，忙个不停的奶奶也终于可以坐下来喘口气。这时，就可以谈压岁钱的话题了。总是爷爷先笑眯眯地逗我们，说：“谁给我拜年，就给谁压岁钱。”我们围着炕头上蹿下蹦地说：“我我我！”爷爷又说：“谁给我磕头，就给谁压岁钱。”我们四个二话不说，脱鞋就上炕，排成一溜儿跪在爷爷面前。爷爷满脸的皱纹都在笑，说，小狗头不值钱，一个头一分钱。话未落音，我们已经干净利索地给他磕了一个头。爷爷笑嘻嘻地把手伸进怀里去掏，没等把钱掏出来，我们一个个双手扶炕，撅着屁股不停地点头，边点边大声数着1分、2分、3分、4分、5分……随着数的数越来越大，爷爷掏钱的手定住了，脸色也变得慌张起来，连声说：“够了够了，不能再磕了！”但是我们不听，异口同声数数的声音更大了，爷爷彻底坐不住了，伸手拉拉这个，再拽拽那个，结果谁都不起来，嘴里还大声说着94分、95分……爷爷大吼一声：“停！超过100个的都不算！”到了100，我们笑嘻嘻地伸出小手，爷爷一脸肉疼的样子。奶奶就在旁边抿着嘴笑，说，小狗头磕多了也值钱，老头儿，掏钱吧。只是爷爷永远都是小气的，也永远是说话不算话的，最后他给我们的也不过是一人一毛钱。后来我们还商量，既然10个头一分钱，那我们以后给他磕1000个，是不是他就会给我们一人一块钱了呢？可是，爷爷到底没给我们这个机会。我们拿到钱，一骨碌从爷爷的大炕上下来，欢天喜地地向母亲炫耀自己的压岁钱。母亲就说，小孩子拿着钱会丢的，都拿过来，我给你们保存着。于是，那一毛钱还没在我们手心里捂热，就到了母亲手里。具体她是怎么给我们保存的，我们谁也没问过，反正，这一毛钱再也没回到过我们手里。

压岁钱的游戏和爷爷玩了好几年，钱数也最终由一毛钱涨到了一块钱。等拿到手的压岁钱变成两块钱的时候，我已经上了高中，爷爷也老了。现在我们给下一辈儿的孩子压岁钱，动辄几百上千，不知道他们收到压岁钱的时候，是不是有我们当年同样的喜悦。

和爷爷笑闹完了，午夜的饺子奶奶和母亲也包好了，我们飞快地跑到后院，我爸正在那里把炖好的肉从炉子上端下来。看到我们进家喊他去前院吃饺子，他夹起肉，一人一块送到我们口中，拍拍手说，走啦！可是我们的眼睛被放在床上的新衣服吸引住了，就忍不住跑过去拿起来左看右看，再往身上来回比量，争论着谁的最好看。我爸长胳膊一伸，把我们一下子揽过来，像赶小鸡一样往外赶，说，着什么急，大年初一才穿新衣服呢，把新衣服摸脏了，你娘又该骂了。快去吃饺子吧，我看谁跑得最快，明天就让谁先穿新衣服。预备——跑！

话音未落，几个小身影已经箭一般射出去了。我爸得意地倒背着手，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踱着方步。

吃过半夜十二点的饺子，我们向后院自己家走去。院子里挂在梨树枝上彻夜不息的灯笼在风中摇晃着，地面上总有巨大的黑影在无声晃动，我们便屏了呼吸，仿佛那个叫“年”的怪兽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不知道是谁突然跑起来，剩下的三个孩子也受了惊一样地跟上去。父母在后面笑出声来。

梦里，有鞭炮声此起彼伏。我们睡得香甜。新衣服就静静地躺在我们枕头边，急切地等着我们醒来，好穿上它们美美地跟着大人们到各家各户去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