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麦事
○ 张全林
过了小满就是芒种,又到了麦子收获的季节。
记得父亲嘴边常挂着一句农谚:“麦耩黄泉豆遮身。”意思是说,种麦要深,种豆要浅。父亲有着传统农民的执着。在我刚上初中那一年,他不知道从哪儿学来一个耕种法子:深秋的土地翻耕之后,需要耙平,还要用脚再把土壤深踩一遍。于是,我们全家人便光着脚,在屋后的三亩半地上踩了成千上万个脚印。
麦子随着节气生长。谷雨前后,麦苗开始拔节,然后吐穗儿灌浆,这时候,最需要水和肥料的滋养。但并不是每个年头都风调雨顺,有一年遭遇长久的春旱,麦地里干得冒烟。村民们三五户自愿结成互助组,张罗着浇地。那些年,自从大大小小的沟渠干了之后,村子里便打了几十眼沙管井。两三个人合作,摇着辘轳将潜水泵下到井底,接上水管,合上电闸,轰隆一声响,水便喷涌而出,流到各家的麦田里。麦田有垄,每浇一次便要通一次垄渠。光着脚、顶着日头铲土起垄,是最累腰的苦差事。我们常叫嚷着腰疼,母亲便说:“小孩儿没腰。”小孩儿没腰,那疼的是啥?
那时候,农村经常停电。停了电,也就没法浇地了,晚上是要看井的。看井?井会跑吗?井当然不会跑,看的是浇水的设备。父亲常年在外,家中就我一个男丁,看井的任务自然落在我头上。扛着麦秸秆编成的席子和简单的被褥,在满天星光下,我安起了“营”扎下了“寨”。夜深了,整个村子静了下来,近处偶尔有几声犬吠,夹杂着草虫的歌声,远处是邻村的点点灯火。微风习习,在麦浪上吹过。天地之间很近,满天星斗闪烁。我枕在周遭长满野草、开满野花的麦垄上,看流星划过,待弯月西坠,香甜一梦,不知东方之既白。
勤劳的人们在这麦地里熬着岁月,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希望。几番浇水、施肥、锄草、打药,终于到了小满,麦穗由深绿变为黄绿,麦粒儿也饱满起来。“燎麦穗”是农家孩子最期盼的美食。我们小心地拔了麦穗,绑作小扫把状,回家放进灶膛,一阵噼啪之后,一股麦香袭来。焦黑的麦穗,放到簸箕里用手搓搓,吹去麦皮,剩下黑绿的麦粒儿,放在口中细细咀嚼,焦香满齿,这节令也便有了味道。
终于到了芒种。好像一个晌午,一场风过后,麦子便成熟了。到处是金灿灿的麦浪,干透了的麦子,风一吹便沙沙作响。
收麦子叫“抢麦”。这是跟节气抢,跟天气抢,跟飞着的鸟雀和蹦跳的蚂蚱抢。割麦子是苦活儿,父亲早早就备下了磨好的镰刀,清晨四五点钟便喊全家人起床。我们套上鲁西北的青驴,拉着地排车,带上一捆草绳,开始了一年一度的麦收。清晨,麦秆还带着潮气,割起来不那么脆生。等太阳高过地头那棵白毛杨的时候,阳光热辣起来,后背灼烧起来,镰刀锋利起来,麦子便一垄一垄倒下,被束扎成捆,像战场上被缚的俘虏。我们将捆扎好的麦子整齐地装到驴车上,再爬上那一座麦山,扬着长鞭赶着驴子,威风凛凛地回到打麦场。
打麦场是在地头临时碾轧出来的一块空地。我小时候,村里一开始还保留着石磙轧麦的传统,后来便统一改用脱粒机了。人们向脱粒机里面塞着麦子,机器喷吐着黑烟,麦子卷扬着白烟,整个村子便被烟尘笼罩着,从夕阳西下,直到月上中天。第二日清晨,麦秸和麦粒分离,再看每个人,脸是黑的,臂膀是黑的,连鼻孔里呼出的气似乎都是黑的。孩子们躺在麦秸垛里睡着了,大人们喝着凉茶,吸着自制的烟卷,望着一麻袋一麻袋的麦子,像归乡的老兵看着他的战利品。那满身的尘土就是这岁月的勋章。
颗粒归仓还远不到时候。院子里、公路旁、屋顶上,都是麦子的晾晒场。在屋顶上晒麦子,最是折腾人。站在屋檐上,用桶将麦子运到屋顶,再薄薄地摊开,这是力气活儿,更是危险活儿。麦子在屋顶悠闲地吹着风,享受着上天的眷顾,就像婴儿晒着太阳补钙。天有不测风云,记得有一日下午,一团黑云陡然自西北滚滚而来,先是刮了一场大风,人们呼喊着“要下雨了,要下雨了”,纷纷奔跑着回家收麦子。可是,黑云不等麦子,狂风不等麦子,暴雨不等麦子。这阵骤雨冲刷着屋顶,麦子也像雨一样流淌到院子里,并顺着院墙下的阴沟,急匆匆地流到街上……
几道闪电、一阵暴雨过后,遥远的天边挂着一道彩虹。可是大家不看彩虹,只看沾满泥浆的麦子。全村的人都在沉默,我们成了麦子的俘虏。其实,千百年来,这样的沉默,在芒种,经常发生。
再后来,村里的人被麦子解放了。其实不是麦子解放了我们,是科技解放了我们。机器耩麦子,机器割麦子,商家收麦子,农民跟麦子的故事成了永久的乡愁。芒种的麦子,很“悠闲”地走到千家万户的餐桌上。
有一天,姐姐在家庭群里发了一段视频:无人机在翻滚的麦浪上施药。那拉风的姿态,那轰鸣的声响,让我想起往事,不禁泪目。
到了芒种,你会在某个早晨,开着车,在一块麦田旁停下,看一看麦子吗?
看到麦子,你是否想起了家乡,想起了那些诗意却艰苦的岁月,想起了那些史书上没有记载过的、与麦子有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