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土炕
□ 刘书林
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前,我们鲁西一带的多数农家,仍然沿袭着先祖们千百年来睡土炕的习惯。家乡的土炕,是用晒干的土坯垒砌而成的。土坯用木制坯模做成,一块土坯长50厘米,宽35厘米,厚6厘米。我童年时期,感觉北方的冬天寒冷而漫长,尤其在空旷的大街上,呼呼的西北风裹挟着纷飞的片片雪花,打在脸上,钻入脖子,冻得人瑟瑟发抖。此时,若披着被子,坐在靠窗的热炕上,只露出脑袋和手,一会儿倾听屋外的狂风呼啸,一会儿张望窗外的皑皑白雪,那是难得的舒坦与自在。
由于土坯硬凉,棉褥子又陈旧轻薄,人们往往在炕上铺一层厚厚的谷秸或麦秸,再往上面铺张苇席和褥子,这样就感觉软绵绵、热乎乎的,很是舒服,堪比现在的席梦思床。一旦有邻居或亲戚串门,便请其到炕上就坐,那可是乡下人的高规格待遇。当然,任何事物都是有缺点的,草铺的土炕也不例外,那便是容易招跳蚤、虱子甚至老鼠。
农民的智慧是无穷的。很多家庭把砖和土坯垒砌的灶台与土炕相通相连,只要灶膛里一生火燃柴,烟火就会往炕洞里钻,这样土炕就有了温度,人睡在上面暖烘烘的。还有的家庭干脆把烧柴灶台以及后来的煤炭炉子盘到土炕腰间,既能烧水做饭,又能使炕热得快、热得匀,还能驱走老鼠。寒冷的冬天,从外边冻得哆哆嗦嗦地走进屋内,赶紧坐到炕沿上,身子凑近灶台或炉子,不一会儿全身就暖和了。人多的家庭,在屋里垒盘大炕、拐子炕,一家老小好几口睡在一起,那种亲密无间,全部囊括到热炕上。
我是20世纪50年代末在老宅东屋的寒凉土炕上出生的,也是在土炕上长大的。虽然土炕没带给我很多温暖,但我对土炕仍有很深的感情。由于当时家庭贫寒,加之父亲常年在外学习和工作,母亲说我一直在炕上躺了一年半。她去生产队里参加劳动,就把我锁到家里,我穿着土裤子满炕爬,或玩或哭或睡。1961年秋季的一天,我因从炕上掉到地上,寒气侵身,自那落下了右腿膝关节疼痛的毛病,时至今日已有六十余年,无论怎样保暖,甚至贴膏药,都不能根治。我的智商不算高,父亲和弟弟妹妹都是大学生,而我到了成人阶段,才努力考上了小师范。母亲经常埋怨父亲,说这是我小时候他管得少,我受罪挨饿睡凉炕造成的。
印象中,没有上学之前的冬天,我很少出家门,时常傍晚开始就躺到炕上,盖上床破被子暖身子,早晨也赖在炕上起得较晚。寒冷的冬夜,我在温暖的被窝里一觉醒来,还见母亲坐在炕边,聚精会神地做着针线活。我问母亲冷不冷、困不困,母亲总说不冷不困。也许母亲守着土炕和炕上的孩子,就心满意足了。
冬天的早晨,我还在半睡半醒中,母亲熬的玉米粥就熟了,那香喷喷的味道直往鼻孔里钻。随着母亲的轻声呼唤,我从温热的炕上滚爬起来,穿上棉袄棉裤,从脸盆里捞一把凉水抹一下脸,就喝起香甜热乎的玉米粥来。小学期间,大家生活都很拮据,没钱买零食,就从炕尾处的蒲包里拿两片“嘎嘣脆”的地瓜干当作零食。记得有一年,母亲往炕头上铺了张纸,纸上平摆了红枣,上面再覆盖一张纸,压到苇席和褥子下边。约一个月后,红枣被热炕烙得焦干酥脆,十分可口,那是当时的高档零食了。还记得我上学时,有一次放学回家,母亲正烧火做饭,见我瘪着肚子回来,就连忙叫我上炕,随后掰了一小块玉米面锅饼,放进燃着火的灶膛内烘烤一会儿,再用火棍扒出来让我吃,那种美味至今难忘。
当年,因为炕坯是母亲用沙泥脱的,既薄又不坚硬,所以土炕的表面让我踩塌了好几次。又因为母亲和我两人的食量小、烟火弱,冬天时土炕烧得也不热。
土炕每年都要拆、盘一次,烟火熏过的土坯运到地里做基肥很好。新炕换旧炕,一般是在雨水节气落榆钱前后,这个时节拉土脱坯,土坯干得快,很少受雨淋。我从十几岁开始,每年都跟着大人脱坯盘炕,后来这项工作就变成了我自己做。20世纪80年代中期,家里睡的土炕换成床,也停止了脱坯。掐指算来,我在土炕上睡了近三十年。我的一双儿女,也在土炕上睡了好几年。
现在,人们不但告别了世代居住的土屋旧房,还告别了烟熏火燎的土炕。表面铮亮的瓷砖炕虽然还在少数家庭延续着,但其构造与舒适度与土炕有很大区别。瓷砖炕表面干净卫生,睡在上面温爽适宜。
如今,我有时还会回忆起睡在炕上的岁月。那渐渐远去的睡土炕的苦乐时光,是我心中难以忘却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