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是一种生活态度
——读梁实秋的《雅舍小品》
○ 任蓉华
人之一生,所居不必广,所食不必精,然心境却可辽阔如原野,澄明如秋水。读梁实秋的《雅舍小品》,便深觉如此。那一处难以遮风、无从避雨的陋室,在他笔下,竟成了一方可观天地、可纳自我的雅舍。所谓“雅”,原不在于物,而在于心。
既然难蔽风雨,不如以酒为伴、以茶为友、以书为枕,且听风吟,且观雨落。梁实秋笔下的“雅舍”,实是抗战时期寄身重庆北碚的一处简陋居所:砖柱木架,篾墙瓦顶,鼠蚁横行,蚊声如雷。“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寻常人若居此,恐怕难免抱怨时运、感慨艰难,梁实秋却以宽厚与幽默接纳了这一切。他说:“纵然不能蔽风雨,‘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这句话,说的是房子,亦是人生态度。
《雅舍小品》所记录的,正是梁实秋在这一特殊时期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从处世到阅人、从读书到品食、从故土风情到异乡见闻,看似琐碎的日常片段,经他从容写来,皆成令人回味无穷的妙趣文章。读其文,如与一位智慧长者对坐闲谈,他语调平和、言语亲切,不疾不徐地道出生活真相,却自有引人入胜的从容风度。
梁实秋的文字,温厚中见才情,平实中藏机锋。他写雨,能写出画的意境:“细雨蒙蒙之际,‘雅舍’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也能写出现实的狼狈:大雨滂沱时,“屋顶湿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砉然一声而泥水下注”。他写放风筝,写出人心中那一点渴望超越的灵光:“这时节仿佛自己也跟着风筝飞起了,俯瞰尘寰,怡然自得。”物质的匮乏,没有困住他的精神;现实的粗粝,反而磨砺出他文字中的润泽与光芒。
幽默诙谐,是梁实秋文章的另一重魅力。他善于以轻松之笔,写世相之真。他调侃时人溺爱子女,说:“我一向不信孩子是未来世界的主人翁,因为我亲见孩子到处在做现在的主人翁。”寥寥数语,既点出现象,又节制不失温和。他写人际交往中的握手之礼,笑道:“通常握手用力最大者,往往交情最浅。”令人会心之余,也不免反思日常礼仪中的虚与实。而对于旧式婚礼的繁文缛节,他则以“戏中戏”喻之,说“越隆重则越像”。这些观察,来自他对人情的深刻理解,亦体现了他以笑释然的智慧。
对于饮食,梁实秋从不标榜高贵稀缺,反而钟情于街头巷尾的市井滋味。他写北平的糖炒栗子,不只写其味,更写其声与景:“不是干炒,是用沙炒,加上糖使沙结成大大小小的粒,所以叫做糖炒栗子。烟煤的黑烟扩散,哗啦哗啦的翻炒声,间或有栗子的爆炸声,织成一片好热闹的晚秋初冬的景致。”写莲子,则笔端含情,忆及祖母“常以小碗莲子为早点,有专人伺候,用沙薄铫儿煮,不能用金属锅。煮出来的莲子硬是漂亮”。
真正让陋室成为雅舍的,是梁实秋于困顿中见生机、于琐碎中觅雅趣的人生态度。他不仅接纳了生活的残缺,更以文学的眼光将其点化为美。他的从容,不是避世的无争,而是入世后的澄明;他的幽默,不是尖锐的讽刺,而是通达中的宽容。他的文章之所以至今读来仍亲切如初,正因其背后有一个真诚、宽厚而有趣的灵魂。
《雅舍小品》之所以动人,不在于辞藻华丽,也不在于立意奇崛,而在于那种与平凡生活温柔相处的力量。读它,不觉是在读书,像与一个智慧而温暖的生命对话,在简陋的屋檐下,依然活得漂亮、写得风雅。
而我们,在物质远比昔日丰盛的今天,有时反而迷失于外在的追求,忽略了内心的构建。梁实秋和他的“雅舍”,提醒我们:雅,是一种选择;生活的情趣,从来不在远处,就在于我们如何看待眼前的世界,如何安顿自己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