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黎月香

早上穿袜子时，我的目光在脚踝上停住了。那里的皮肤光洁，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可不知怎的，我总觉得那儿该有点什么。指尖轻轻抚过，一段被岁月封存的记忆，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在指尖下苏醒了。那个地方，曾经印着一弯小小的“月亮”。

那是许多个冬夜过后，留在我身上的印记。醒来时，脚踝内侧总能看到一个清晰的印子，红白相间，边缘是浅浅的绯红，中间是压久了的白。形状正好是热水袋那圆盖子的半边，宛如一枚盖在皮肤上的、独特的邮戳。不疼，也不痒，只是带着一点点压迫过后残留的麻，和一丝残存的温暖。

造就这枚印记的，是那个红色的橡胶热水袋。睡前，母亲会提起水壶，将滚烫的开水小心地灌进去。热水袋一下子鼓胀起来，浑身都变得热烘烘的，散发着一种橡胶特有的味道。她总是先用手背试试温度，确认妥帖了，才利索地套上那个用旧毛线织的布套，最终将它送入我冰凉的被窝里。

睡梦中，我的脚如一只怕冷的小兽，在黑暗里精准地找到那个温暖的热水袋，然后紧紧地贴上去。脚心抵着圆滚滚的壶身，脚踝也自然而然地靠在了那微凸的盖子上。一夜的安睡，一夜的温暖相拥，便在皮肤上留下了这无声的证明。

如今想来，那实在是一个奇妙的交换。我用身体承受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压迫，换来的，却是足以抵御一整夜严寒的暖意。那弯“月亮”，是一枚幸福的烙印，是温暖和安全感在我身上留下的、最实在的物证。这弯“月亮”，为我标记了那段懵懂而温暖的年华。母亲夜夜不曾缺席的照料通过这枚印记，变得肉眼可见。

岁月悠悠流转，这样的清晨连同那枚印记，终究是停留在过去了。后来，家里有了空调，有了电热毯，被窝总是暖和的，再也没有那种向全身蔓延的、征服寒冷的快意。自然，我的脚踝上，也再没有出现过那弯小小的“月亮”。它和那个需要热水袋的冬天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役了。

可它真的消失了吗？仿佛也没有。宛若此刻，我的指尖明明什么也摸不到，心里却分明能感受到它的轮廓。原来，它早已不是印在皮肤上，而是烙进了记忆的深处。那枚朴素的“月亮”定义了我对于冬日和家的全部理解。它成了我记忆里，夜夜悬于冬夜的暖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