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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兴寺里的年轻人

■ 刘文涛

上大学时,周末经常去太原南宫旧书市场淘旧书。有一次在新淘的《文物世界》2001年第3期中读到王东满先生的一篇文章——《法兴瑰宝真大雅》。里面介绍了王先生在2000年国庆期间去长治长子县法兴寺参观的一些趣事。

文章在介绍参观经过后,又介绍了此次参观遇到的一个年轻人——“已生去意时,来了一位青年男子,‘要解说吗?’青年的一口普通话让我甚是惊奇。我调侃地回答他:‘解说不收费吧?’青年也很会说话:‘这样吧,收不收费我给诸位解说后再说,如果诸位觉得我的解说值得给钱,就给点,如果认为不值得,就不要给。’‘如果你解说的很好,我硬是不想付钱,说你解说得不怎么的……’没待我将玩笑开完,青年说了声‘那也无妨’,便带我们重新打开了圆觉殿……”

王先生听完讲解后描述,“小青年的讲解自然要比我记述的生动形象,内容丰富很多。不知不觉将近两个小时就过去了。我连忙掏钱付费,小青年却婉拒了,说他不是专门吃这碗饭的,是在村上种地的,只是爱好文物。一番客气之后,小青年突然凄然一笑,没头没脑地感叹道,今天总算达到94张了。我不解其意,小青年见问才细细说道,今天是10月5日,也就是说国庆长假已经过去5天。5天!法兴寺才卖了90张门票,你们的到来,终于又为法兴寺增添了4张门票,达到94张了!一张门票5元钱,也就是说整个国庆长假,法兴寺连500元的门票收入都没有,诚然是‘慈林晚照’之悲哀!这就难怪小青年一直念叨,想为国宝长明灯做个防风雨剥蚀的玻璃罩都实现不了。”

上面是王东满先生文章中的故事。不长的一篇文章,我记住了两点,一是法兴寺里的瑰宝,二是这个很有情怀的小青年。了解法兴寺好办,查资料就是,一查还真不得了。法兴寺是1988年公布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原址位于长治市长子县慈林山坳中,始建于北魏神鼎元年,至今法兴寺内尚存“三绝”——唐代舍利塔、燃灯塔、宋泥塑十二圆觉像。尤其是宋代十二圆觉像,被誉为“宋塑之冠”,古建大家柴泽俊先生说:“法兴寺的宋塑,那是真正的国宝,其艺术价值没有可比的,晋祠侍女像也比不上。”

一晃过去了七八年,时间到了2015年5月底,因碑刻调查项目,我们到了长子县,当时的县文物局李林局长建议我们先去法兴寺,那里是全县早期碑刻最集中的地方。5月16日一早,我们从县城驱车到法兴寺,正赶上一年一度的庙会,就随着赶会的人流挤进了庙内,到法兴寺文管所张所长处报到。

张所长客气地把我们带到圆觉殿东侧配殿碑刻陈列室内,室内整齐地排列着唐、五代、宋元、明清各时期碑刻十几通。张所长匆匆安顿好我们之后,因为庙会安保、消防任务都很重,他着急着又值班去了,我都没看清他的模样。

三天后,庙会结束,法兴寺内又重现了往日的宁静。我们清晨来,工作人员正打扫庭院。张所长有空了也来碑廊里和我们聊几句天。一个人的水平,有时候几句话就能听出来。我见过很多专门研究碑刻的,但像张所长那样,我提到哪块,他竟能一大段一大段地背下来,着实让人吃惊。

5月23日一早,我就从县城赶到了法兴寺。张所长就在寺里住,见我来,安排工作人员打开碑刻陈列室门,我进去工作,他就站在我身后一直专注看我进行传拓。见我结束工作,他上前帮忙收拾工具,我这才认真地端详他的面容。清癯的面庞,脸微长,嘴微突,额头眉宇间的几道皱纹和圆觉殿主尊旁的迦叶像很相似,一头自来卷发是他的特色。最难忘的是他的男中音,慢条斯理,说起话来很好听。

叨扰了好几天,临别了总得道句谢。张所长客气地说支持工作。几句寒暄后,我突然又想起王东满先生的文章。我就随口问了句:“张所长,我跟您打听一下,2000年王东满先生来参观时说寺里有个讲解小青年,现在去了哪里?”张所长听后笑了,笑得露出了半口白牙,眉宇间的皱纹更深了,慢条斯理地说:“那就是我。”

天哪,我真不敢相信。我说:“那不是个小青年?”张所长笑着说:“15年前我可不是个小青年。”我想也是。现在四十出头的年纪,后退15年可不是个小青年。

听到这里,我必须多聊几句。他又回忆起了当年:1991年,长子县崇庆寺12尊古代彩塑被盗,案件告破后,县文物部门决定在崇庆寺派驻全天候文保员。因为这个地方条件艰苦,离最近的村庄也有四五里路,公交车一天只有一趟,还是在十里路开外。在家务农的他为了多一点微薄收入,一个人背着行囊来到荒山小庙。住的地方就在崇庆寺前院卧佛殿,没有水电没有取暖设施,吃水靠去山沟里挑,吃菜靠挖山里野菜。当年腊月,又兼看管法兴寺。就这样一个人一直坚守了多年。

张所长初来时的工作性质就是看庙。对文物一无所知,至于他后来下了多大的功夫,受了多少磨难,张所长未提,用他自己的话说,“其中的艰辛、乃至磨难,不足向外人道也。”就是他的普通话,我估计也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就的。现在的张所长,已不是当年的那个青涩年轻人,而是“长治市劳动模范”“中共长子县委联系的优秀人才”,他的身份也由一名普通的临时工变成了编制内的法兴寺、崇庆寺文物管理所所长,并有多部著作刊行,在长治乃至整个山西,都是有一定学术水平的古代雕塑研究者。这种今昔对比,我觉得很神奇,一个看庙的小青年,哪来的这个恒心在荒山野岭中坚持了二十几年,并一直在持续,一个在家务农的农民,怎么成长为学术界的翘楚。

这个结果令我惊讶,这个过程令我好奇。但我不想再细问,让他保持一种好奇与神秘可能更值得我回味。

还是那次聊天,张所长也诧异我还知道王东满写的法兴寺里的小青年,拉着我到他的办公室,要送我一本他的著作《佛影——法兴寺、崇庆寺观音堂彩塑赏析》,并在扉页上认真地签上:“刘文涛弟雅正,张宇飞乙未岁孟夏于法兴寺。”回来当天我又在张所长的签名下写上“乙未小满后二日张宇飞先生赐赠此书于上党名刹法兴寺。”今晚我想写张所长了,又找出当年他赐赠的书来,翻开看到乙未小满后二日,今天是壬寅小满后二日。天哪,竟然是同一天,相差整整七年。这样一种缘分,和当年我问他认不认得那个小青年一样,很神奇,因为我觉得他本身就是个奇人。

2022-06-02 1 1 聊城日报 content_12863.html 1 法兴寺里的年轻人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