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销点印象

■ 栗子春

小时候眼神好,能一眼看老远。从我家院子往南望,越过二奶奶家堂屋顶看前面那座高瓦房的房顶,一点儿也不模糊。房顶上鱼鳞般扣着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小青瓦,小青瓦的缝隙间长着高一棵矮一棵的草。等到大雪过后,瓦房顶上盖了一层白雪,很漂亮。不一会儿,西半边房顶上就变成一块儿白一块儿黑,白的是没有融化的雪,黑的是露出的青瓦顶。瓦房的东半部好长时间雪不化,父亲说:“屋里有人气,房顶上的雪就化得早。”

那有人气的屋里经常有人去买东西,大人说,那是“大点”。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它实际是供销社的代销点。代销点有规模大些的,有规模小点儿的,我家胡同的这个,是供销社的中心点,三里五村的人都到这里买东西。

高瓦屋和二奶奶家之间有一大片空地,我常在高高的瓦房后面的空地玩儿。瓦房的砖都是大青砖,青砖和青砖之间是长长的白灰缝。总感觉这瓦屋又高又结实,跟家家户户的土坯房不一样。

听大人说,瓦房的主人原是户地主,一听说要复查斗争吓得逃到大城市去了。

我上瓦房里去过,先要费劲登上一级又一级高高的台阶,再跨过高高的门槛。那门槛真厚实,不像我家的,又薄又弯。屋里有些挤,高高的大柜台似乎占了多半个房子。站在柜台跟前,我看着柜台里面的人,只看到他们的头和肩膀晃。我仰着头看屋顶,感觉屋顶好高,房顶上密密的椽子方方的,厚墩墩的。柜台里到底有什么,我一点儿也不记得,只模糊有个印象,一个扎大辫子的大姑娘,大辫子齐腰长,她买了东西,沿台阶一级一级下去,大辫子一甩一甩的,望着她的背影,我感觉好漂亮。

柜台里常有两三个人,他们都是大人,不喜欢跟小孩玩儿。柜台里面的东西挺多,东墙上竖着一卷粗一卷细的“洋布”,高高的台面上也铺着厚厚的“洋布”。我最好奇的是东墙北侧的那个窄窄的小门儿,柜台里的人走进小门里去,再把门儿关上,人就不见了,一会儿又抱着东西出来。那门里都有什么啊?我可从来没机会到里面看看,他们从小门出来进去就像变魔术。

靠北墙西墙一个一个小方格子里放着这样那样的东西。我每次掂着醋瓶子、酱油瓶子打醋打酱油,都跑到西侧柜台跟前。柜台里的人探身接过我手里的零钱和瓶子,把漏斗往瓶口一放,随手拿提子往陷在柜台里面的缸里一沉,哗一提,朝漏斗一歪,颜色或深或浅的酱油醋就顺着瓶子往下淌。我眼看着瓶子里的醋或酱油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快到瓶口的时候,停住了。那人把提子往原地方一丢,递给我瓶子扭头忙别的去了。

有一个老头——说是老头,现在想也并不老,隔几天就会嘚嘚地赶着毛驴车来送货,他坐在小毛驴车上身子一颠一颠的,我感觉挺好玩儿。听说车上的货都是从供销社拉来的,我就想供销社真好,啥东西都有。不过这老头一回一回送的最多的东西好像是酱油醋,因为有时候大人支使我:“小儿,去前边点上打瓶子醋去!”我跑到那里,柜台里的人说没有了。停几天,我看见老头赶着小毛驴嘚嘚地来了,点上就有了醋。

代销点的两扇红大门平时都大敞着,关着的时候门上会有四个大大的粉笔字——今日盘货。父亲说,盘货就是卖一段时间,清点清点卖了多少货,卖了多少钱,看看还需要进啥货。

有月亮的晚上,我们附近的小孩子常常在代销点前面的空地疯跑,冷天靠着瓦屋墙“挤脑油儿”,不冷就“藏没”“杀羊羔”。一伙子小孩儿嗷嗷叫到小半夜,一直等这家那家的大人远远地喊。

代销点里的人似乎比我们都穿得好,大家都没有自行车的时候,他们骑辆自行车,身上穿的小白褂向后一撩一撩噗噗地兜着风。

父亲说,他们都是吃国粮的,都有个红粮本,每月从粮所买白面,吃白面馒头,还可以每月领工资。我就想,我什么时候也能吃上国粮,也有个红本本儿,也每月领工资,那样就不用像大人一样整天在地里弓着腰干活儿了。到时候,我也骑上个自行车,穿个小白褂儿,我扣子也不系,让衣服后襟儿往后鼓着,噗噗响着拉风。

好多年,村上没有其他门市,就一个代销点。附近三里五村的大闺女小媳妇都一扭一扭地到我们村买东西。我心里挺自豪,我们村上有代销点,还是中心点,别的村上没有,中心点就在我家的胡同口,我打个醋打个酱油一扭滚儿就到了。

可惜,后来,村东有了家小卖部,不久村西又开了一间小卖部。往代销点上买东西的人越来越少,也不见邻近村有人来。慢慢地,代销点成了附近的人玩儿的地方,阴天下雨大家都在里面啪啦啪啦打扑克。再后来,代销点的人撤走了,东西也都拉得光光的。代销点大红门整日上着锁,门上面也不用写“今日盘货”。再之后,空空的红砖大瓦房连同后面的大院子由邻居大叔大婶接手,听说大婶的父亲就是那个赶着小毛驴车往代销点送货的“老头儿”。

大叔大婶在临街当过代销点的大房子里蒸白馒头。后来又在大院子里盖起了一排大堂屋。盖大堂屋的时候,嫌那高高的青砖墙碍事,拆掉了。

近几年,大叔的二孩子在瓦房的西面两间开了个修车铺。小伙子会来事,生意很火,本村外村有车的都来找他保养车。大叔和大婶蒸馒头,就挪到东套间里。我那次让二兄弟保养车,过小侧门进东套间跟大叔说话,大叔胡子拉碴的,抽着烟对我说:“村村有馒头房,这时候啥买卖也不好干。”我说:“二兄弟修车买卖挺好。”大叔笑着说:“还行。”又摇着头补充说:“也不好干,天天忙得没黑家没白日的,挣个钱容易呀你说,没有容易事。”

2022-11-15 1 1 聊城日报 content_21488.html 1 代销点印象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