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山的艾
■ 谭登坤
异香是从天外飘来的。所有的人都抬头,仰望着。在这个花木深郁的秋日,几抹白云在天边飘荡,阳光清澈明亮,连头顶的蓝都像是透明的。找不到散花的天女,也望不见飘扬的花朵。身边错落的石级,坚硬的石头,无辜地垒起突兀的崖壁。崖壁居高临下,瞩望着黄河。落日熔金,锦鳞游泳。秋日的黄河依然浑浊,却安详。只有缕缕异香,倏尔在前,展眼在后,跟山脚的行人捉着迷藏。
这是东阿,黄河之滨。这是艾山,艾山之艾。这是一座山与一株草的承载与缠绕。这是一场黄河作证的木石前盟。艾草是这样一种奇异的草。它生长的时候,并不张扬的异香就深藏在它的根茎里、花叶里。它的异香散发在空气里、河水里。它枯萎了,它的异香又渗进艾山,渗进每一块石头。它让一座山跟它共同着声气。它一旦燃烧,这些在艾山修炼成精的艾草,便化为一缕白烟。在袅袅的白烟里,它浓烈的异香如雾如气如兰,馥郁的芳香让一座山战栗。这是艾草缠绵的魂魄,这是艾山刻在石头里的记忆。艾山与艾草的神话,是一篇刻在艾山上的《石头记》。这是一个年年伸枝展叶的故事,直到今天,这个故事仍然在生长着,仍然在繁衍着,仍然在续写着,如艾草的异香,浸染着远远近近的人,浸染着一代又一代人。
艾草是从山脚漫上来的。碧绿的艾草一点一点长满了山坡,铺满了山洼,最终占领了山巅。艾草一来到这座小山,它就住下了,它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它在春天萌发,它在夏天展枝,它在秋天开出天蓝色的妖艳的花朵。到了冬天,它的枝叶枯了,就落在大山的怀抱里。它的根须伸到岩缝里,就像它满山的花枝,就像它伸出的手臂,紧紧地缠绕着,把一座山拥抱在怀里。
谁也不知道,第一棵艾草,是什么时候来到艾山的。谁也不知道,第一粒艾草的种子是什么时候找到艾山的。谁也说不清,艾草为什么选择了艾山。谁也说不清,艾山的石头,为什么接纳了艾草。冥冥中,一羽飞蓬,它飞过多少高山,越过多少河流,它历经怎样的跋涉,它遭遇怎样的艰难,它飞到艾山。是它听到艾山的呼唤了吗,还是它们彼此执着地追寻?每一粒种子,都有自己独特的路径;每一粒种子,都有自己独特的嗅觉和味觉;每一粒种子,都有自己对阳光、空气和土壤的独特的选择和偏爱。艾草选择了艾山,我们只能相信,这是上帝的意旨。一颗种子,与一片土地、一隙山岩,它们的结合,就是这么神奇。终于,它们相遇了。艾山,它绽放每一分热情,将一株仙草迎进家门。春风夏雨,日日守护。它凝聚起每一滴雨露,夜夜浇灌。它呵护着,一粒种子从萌发,到开花,到结果。这棵得到精心浇灌的艾草,为一座山的精诚唤醒,它的根须深深地伸进岩缝里,它柔美的枝条,热烈地伸展在山岩上。在一座山的娇惯里,它的每一片叶子,都像一片展开的花瓣儿;它的每一朵花苞,都借来蓝天的颜色。它将一腔感念化为异香。这异香便成为艾草的精魂。异香从它的枝叶上,从它的花朵里,也从它的根须里,散发出来。异香从它刚刚诞生的芽苞里,从它夏日蓬勃的枝条里,也从它秋冬枯萎的枝叶里散发出来,异香染透每一寸石头。它让艾山的每一块石头,都浸透了艾草的香气。艾山和艾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它们浑然一体,再也不能分开。它们就这样长成一座山的传说,长成一棵草的传说。
这是天底下第一座以艾命名的山吗?这是天底下第一块以草的名字命名的石头吗?艾山是坚硬的,就像屹立在艾山之侧的那座汉白玉的大禹雕像。艾草是柔美的,就像大山之侧,那一脉秋日之波。是啊,来到艾山,躲不过一个人,那就是大禹。来到艾山,躲不过一条河,那就是黄河。那年大禹一路奔波,来到泰山之侧。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奔波了几个年头。他与大山终于达成默契。他让大山为一河滔滔洪水让开一条道路。看着滚滚洪水退去,疲惫已极的大禹再也坚持不住,他连累带伤,昏睡在滚滚奔流的黄河岸边。他遍体累累的伤痕里渗出血来。睡梦中的大禹,隐约看见,仙女翩翩,从天而降。她一只手里举着仙草,另一只手里握着宝瓶。她来到浑身泥巴、昏睡在山石上的大禹身边。看着他疲惫不堪的面容、流血的伤口,仙女流下了眼泪。仙女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把香囊里的药粉洒在大禹的创口上,又用仙草蘸着神水,洒在他的身上。大禹身上遍布的创口,便在仙女的抚慰和洗浴中奇迹般地愈合了。大禹被缭绕的异香唤醒,发现自己的身体竟已完好如初,四肢也再一次充满了力量。大禹的精神完全振作起来。他疑惑地看着仙女手里的仙草,深感惊讶,这是只有天上才有的神草啊,怎么会在你的手里?大禹相信,这就是上天派来救助自己的神仙。大禹的精神感动了仙女,她宁愿留在民间,留在大禹身边,跟他一起,救助普天下的生灵。大禹深情地向她弯下腰去,前倾的身体,化成黄河岸边临崖而立的艾山。那一株仙草,从此也在艾山生根展叶,繁衍开来。
大禹该是守护黄河的第一位河工吧。千百年来,一座艾山代替大禹,朝接暮送,瞩目洪波入海,大河安澜。艾草长在艾山上,传递着这位伟丈夫的铁骨柔情。艾草成为一株朴实的草,佑民的草。如今,黄河两岸,大禹的子孙们,无不像大禹一样,忠诚、坚韧,又满怀慈悲,他们接力守护着一条大河。他们跟大禹一样,双脚化成了石头,身躯化成了大山。黄河之水天上来,他们就这样,将自己的躯体修筑成堤坝,他们的灵魂,夜夜梦回大河的涛声。
艾山高尚。它壁立千年,不为泛滥洪波而退让,不为狂风淫雨而屈从。艾草纯洁。始萌发时即馨香,焚身时犹芬芳。艾草攀上每一块石头,艾草抚慰着一座山。这是一种秉天之命、承天之灵的异草。艾草深知一座山的意志。艾山屹立成堤坝,是为了洪波入海,护佑两岸的百姓。抵挡和疏通,就是这样相融相依,相辅相成。这是大禹的霹雳手段,更是大禹的慈悲心肠。
艾草灵秀。以一脉艾香畅达血脉。艾草主导的是打开,即是疏通。通则畅,通则顺,通则不痛。艾草在燃烧时散发的那一缕白烟,竟然能当得起一根银针,是为艾灸。氤氲之中,百结散开,百脉踊跃,让身体舒泰,青春焕发。艾草是深通大禹哲学的仙草。以治水之法通络,以山之精诚化人。刚与柔,坚与韧,就是这样完美地融在一起。这种活筋骨,畅血脉,消肿散瘀,包治百病的神草,就这样散布在艾山之上。
黄河两岸的婚俗里,新人的陪嫁中,一定有两株艾草。那是两株精心挑选的艾草,长短粗细匀称合适。用红绸系了,跟其他嫁妆一起走进洞房。艾草便成为一场爱情的象征。有艾草在身边,日子就是有爱的,幸福的。有艾草举在手里,眼前的路就是亮堂的。在端午节的粽香里,家家早早地采来艾草,小心地插在门楣上。艾草便成为一种求吉祥、避邪秽的神草。有艾草守护着,就百邪不入,百病不侵。看见一棵艾草在,日子就踏实,就平安。在盛夏,少女们把艾草做成香囊,挂在身上,蚊虫就近不得身,恶魔小鬼也躲得远远的。在药店里,艾草被制作成各种各样的药品,艾棒、艾膏、艾粉就这样走进日常,走进寻常百姓家。常年劳作积下的腰酸背痛、筋骨劳损,数九寒天筑堤修坝,挖沟凿渠,落下的腿脚麻木,有一棵艾草在手,心里就踏实多了。
那一年深冬,父亲从风雪交加的挖河工地上回来。他的右臂忽然抬不起来了。臂膀衔接处的关节就像撕扯一样的疼痛。父亲以为是累的。歇了一夜,胳膊却疼得更加厉害了。稍微一动,一个大男人,疼得眼里泛起点点泪光。学中医的大爷说这是风寒内侵。寒气出不来,是好不了的。他找来一根艾棒,在灯草上点燃,又吹熄了火苗,只让它冒出缕缕的白烟。大爷手持着这一截艾棒,像神仙做法一样,眯着一双眼睛,围着父亲的臂膀似炙似砭,似蒸似点,那一缕白烟便如一绺白练,在父亲的臂膀上缠绕着。每晚一个时辰,如是者三天,父亲的胳膊竟然奇迹般地恢复如初了。有关艾草的神话,在艾山脚下,黄河两岸,代代流传下来,就连妇孺,都能掰起指头给你讲出一长串来。艾草就是这样一种神奇的草,又是这样一位自然亲切的神。艾草作为神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高高在上,板起面孔。艾草作为草的时候,也从不自轻自贱,甘居下流。艾草成为神的时候,它以爱的名义发愿,以爱的名义呵护。艾草作为草的时候,仍然以爱的名义抚慰,以爱的名义通络。艾草就这样在神与草、草与神之间从容来去,自由变幻,实现着它的由神而草,又由草而神的通灵之旅。
在艾山上,艾草朴实茁壮,把一座山装点得绿意盎然。在艾山上,艾草香气缭绕,把一座山浸染得更加高贵。有它在,蚊虫苍蝇近不得,鼠辈宵小亲不得。这是艾草和艾山,刚柔相济、兀自通款的心曲。这是一个历久弥新、永远不老的传说。这是艾山之山,与艾山之艾,相携相伴、深情书写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