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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的眼泪

■ 谭登坤

自从接到大哥的信,大娘就天天等在街口上。有时候半夜里醒来,忽然就急匆匆的,披衣穿鞋,跑到胡同口上去。家人都笑她,想儿子想疯了吧。可谁知道呢?谁能说得准,大哥他会在白天,还是在半夜回家呢;谁知道,远在禹城火车站停下的那列火车,会在哪一个时刻进站呢。大娘迈动一双小脚,她的心早就飞到禹城去了,早就飞到牡丹江去了。大哥离开三十年了。在这三十年里,大娘天天笑呵呵的,提起儿子,也还是笑呵呵的。“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操心。”

大哥回来的时候,大娘正在做晌午饭哩。来不及填最后一把柴火,她站起来就往外跑,却被站在门口的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一把抱住。大娘有些认不出眼前这个男人了。当年离家时那个瘦小单薄的小男孩儿,现在有宽阔的肩膀和胸膛。两个人对视半天,都笑了。四坊乡邻都来了。那么多眼睛看着他们。

饿了吧?大娘想起的第一件事,还是吃。那年下东北的时候,大娘想包一顿饺子,可缸里连一把玉米面儿也没有了。大哥半夜里就走了。临走时,怀里揣了两个山芋面儿窝窝头。现在好了,缸里有大米白面。

大娘回到厨房里。起脚饺子落脚面,大娘下了一碗香喷喷的手擀面,碗里卧了一个饱满的荷包蛋,热腾腾地端到大哥面前。快趁热喝吧。大娘笑呵呵的,大哥笑呵呵的。大哥举起筷子,打乱了碗里漂浮的油花儿,挑起一箸面来。

大哥挑着长长的面条儿,慢慢送到嘴里去。那一箸面刚碰到嘴唇儿,忽然就打住了。他就那么含着筷子,还有面条,凝在那里。半天,不动。随即,两行泪水就冲出了眼眶,滴落下来。他的嘴角抽动,两腮鼓胀。他就那么抽泣着,咬嚼着,任泪水流淌着。大娘撩起蓝布围裙,在手里攥着。一屋子的人都安静下来。

那次,是我第一次看到大哥的眼泪。

今天,结束一周的东北之行,哥哥嫂子在昨天夜里就帮我装行李。“不拿了,木耳不拿了,蜂蜜也不拿了,黄蘑和松子都不要。现在交通如此发达,干嘛背来背去的。”嫂子说你别管,大哥也像是没听到我说的话,自顾在那里装箱,捆绑。说好了,一家子都不去车站,坐公交就行。可天一亮,大哥立马变卦,非要让侄子开车把我送到车站。哥哥嫂子,还有侄女、侄女婿都跟上。侄女婿悄悄地跟我说,爸舍不得你们走。

一周的时间太短,我也深自留恋。何况,一个人奔波开拓了五十年的路,我怎么能在几天里走完呢。可住得再长总要分开。我不敢再看哥哥的眼睛。大哥一路沉默着,不再说一句话。就要过安检了。我笑呵呵地,举起手来。大哥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抱住我。大哥一颗头颅在我的肩上,沉沉颤抖着,眼泪打湿了我的肩膀。我一动也不敢动。只感觉眼睛发涨发酸。这个趴在兄弟肩头哭泣的男人,他的耸动的头颅,杂乱的白发,他的日渐苍老的脸,他的哭声,都压在我的肩膀上。我感到了压迫,我有些气短,有些喘不上气来。

在火车上以及在回来之后的日子里,我经常想起大哥的眼泪,想起一个男人的哭泣。在大山里开山修渠,被巨石压断了肋骨的时候,在冰天雪地里抢收苞米,被拖拉机甩到山沟里摔得头破血流的时候,被伐木的大斧砸断了脚趾的时候,他都没有哭过。我在想,这个曾经豪情万丈的男人,现在终究变得虚弱了吗?

在山市,在一面向阳的山坡上,有两座土堆的坟墓,那是大哥亲自主持下葬的两位老人。追随他一路闯关东的岳父岳母,已经长眠在那片寒冷的土地上。一个少小离家的人,在这片大森林里奔波了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年,他们的血和泪都流在了这里,为什么,到了,他们依然念念不忘。他们似乎日日夜夜听到呼唤,喊他们回去。

一代人走了。第二代和第三代,提起故乡都觉得亲切,却并不伤感。他们感到惭愧。青山是处可埋骨,为什么非要回去。他们在大山里长大,大山里讨食,把一座大山住成了家园。大山里的松涛,大山里的虎啸熊吟,大山里经年的大雪,与他们屋顶上的炊烟,已经那么和谐共融。他们终要与这片山林为伴,为侣了。是,他们已经成为这片大山的主人。他们习惯了山市早起的太阳。

可我大哥不行。他是带着马颊河的泥土移栽到牡丹江的一株榆树。他的根须记住了马颊河的滋味,他的叶脉,激荡着马颊河的波涛。五十年的辰光,会遗忘很多,那不能遗忘的,就成为他的骨骼筋脉。在这五十年里,他的耳朵和眼睛都在关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潜意识里寻找着,来自故乡的声音。那个来自马颊河的逃犯,他坐在大哥的烧热的炕头上。大哥热情招呼,七碟八碗,七荤八素,把他让在热炕上,享尽温暖。还要送车票、送盘缠、送吃送喝,尽力打点。临了,小心地回一句,问家里老母亲好,老父亲好,全家人好。

我终于明白,我大哥的眼泪,那是他的心病,他的忆念,他的根脉,那是他的生命之泉。五十年的风风雨雨,它的波澜有多壮阔,故乡的位置,那在他的心里,就有多沉重。他始终铭记着,他来自何处。即使终将被宁古塔的风雪吞噬掩埋,他也始终记着,他是一个马颊河的子孙,并且为此疼痛着,终生不变。

2024-03-20 1 1 聊城日报 content_47370.html 1 大哥的眼泪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