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大根深
■ 魏华北
枣花香
七月十五枣红肚儿;
八月十五落枣杆儿。
青绿的大枣从果蒂凹窝向外洇红的时候,已经变得十分脆甜。捣蛋孩子们的狂欢季来了。
鲁西平原上的魏庄,谁家没有几棵枣树?错落在房前屋后,或者挺立在大田的垄上,竟至成行成片,蔚然成海。魏庄一点儿也不愧为枣乡呢。
个子小的爬树,个子高的一蹿就够下好几颗,村头田野,“偷枣”攻防,那叫一个热闹。“团伙作案”时,直接搭了人梯,指定一个最小的放哨,他眼睛滴溜溜乱转,见有大人赶来,压低声音喊:“有情况,快撤!”话音未落,一帮孩子已经各自捂着裤兜,迅疾散开,钻入玉米地了。那棵枣树下便传来一句无奈的骂声:“嗬,小兔崽子!”来人弯腰,仔细地将地上的青枣一一捡起——枣子不像梨桃青杏,枣子半熟未熟时掉落,晒干了可以久放,随时都能充作好的吃食。
孩子们战争片看得多,游击战术相当纯熟。其实,在枣乡,只要不糟践,大人们又有谁在乎几颗大枣呢?兴许是为了在这攻守之间,好好体味一番童趣吧。
吃过枣花蜜没?我极少参与偷枣的游戏,却时常在春末夏初的枣花香里沉醉。
奶奶院子里便有一棵极其粗大的枣树,我们常被引来,两手环抱,憧憬着身体长高的样子。树皮皱裂,细心盘剥半日,就能得到一大竹篮的引火柴;虬枝四展,高的入云,低的举高便可得手。老宅子略显荒颓,树却总能让它充满生机和活力。“快三百年了呀,这棵枣树。”村里扛着锄头路过的老人,每回都赞叹一句。“枣树王啊这是,恐怕还不止在咱魏庄嘞。”一天,一个在外教书的人,驻足半晌,“啧啧”断言道。
午后,在“枣树王”下玩耍,耳畔忽然多起了“嗡嗡”声。细看时,成群的蜜蜂在绿叶间翻飞停驻,忙个不停。莫不是枣花儿已经盛开?果然,枣花的香气伴着微风传来。我年纪尚小,因为常在田野间行走,善辨花香。艳丽好看的大花,像蜀葵、地瓜花啊什么的,不香;清新淡雅的小花,像槐花、夜来香(紫茉莉)啊什么的,极香。不过,对于枣花儿,竟仿佛从未见过的。
我盯紧蜜蜂驻足的地方,寻找枣树的花儿。我惊诧了,这是花儿吗?在绿色的叶片间,一串串花苞状如绿豆,颗粒更为娇小柔嫩,羞怯到刻意藏匿的样子,朴素到不易得见。即使绽放,也无色彩变化,像是谁用削铅笔的小刀耐心地从中心劈开,勉强破出几个绿中泛黄的花瓣。鼻子凑过去闻,那种沁人心脾的蜜甜浓香,还真就是来自这些毫不起眼的“枣花豆儿”。
枣花豆上结青枣,一个个丑丑的,“愣头青”模样,大小不一,乌合成串。正是它们呢!开花不张扬,结实仍默默,历经日晒风吹,朝露暮雨,终于等来成熟时候,齐齐整整,浑圆喜人,一改从来的青绿颜色,大红大紫挂满枝头。
多年间,我一直非常留意关乎枣树的诗文。比如“枣花金钏约柔荑,昔曾携,事难期”(宋·秦观),惜乎文人闲愁,不能共情;比如“何须珍异物,爱此一林丹”(清·张镠),只有状物,情未深至。宋黄庭坚有残句云:“日颗曝乾红玉软”,倒让我感叹起枣的非凡——成熟之后,曝晒久放,可滋补入药,可充饥佐餐;亦可作为礼物,承载一份亲情,作为一方特产,牵惹出浓浓的故乡情。
“虬龙爪兮钢铁干,耐碱耐贫复耐旱。春献绿阴秋吐珠,多像鲁北庄稼汉。”一个叫做王树理的当代诗人撰有《咏枣诗》,与我最为相契。是啊,无论旱涝,枣树以枝繁叶茂,倔强地对抗着土地的贫瘠;又以硕果累累,乐观地融入乡野的寂寞。不分冬夏,它们长满圪针的虬枝,展现出迎风生长的骄傲和坚强,它们苍老多皱的树干,彰显着泥土的宽厚和坚韧。枣乡之美,岂止在枣树?
回到魏庄,迫不及待去看枣树王。院是新院,屋是新屋,老树却更显苍劲峻拔,愈加繁茂精神。“放心吧弟弟,枣树王现在是咱家窖枣的品牌哩。”一直跟在旁边的二华哥,此刻才骄傲地笑笑说:“咱们收获的大枣,经过熏制加工,销到国外了都。”
二华,就是当年偷枣领头儿的那个;窖枣,是魏庄的传统大枣加工工艺。我接过二华哥递过来的窖枣,一颗颗细细嚼着,嚼出了记忆中蜜甜浓香的枣花儿味。
家国槐
在鲁西,人们将槐树称为家槐。
却又当真名不副实,至少在魏庄,很少有人专门栽种槐树。每年五月上下,槐花儿的蜜甜随风飘荡的时候,才发觉村东村西、家前家后,竟然生长着恁多家槐。在倾颓泥墙的缺口,或者在泛碱沟壕的斜坡,随处都能见到,枝条盘错,你争我抢,各自挑着一串串乳白的槐花儿。
这些槐“树”零落无章,旁逸斜出,大多是灌木荆条模样。或者谁家随意插枝,作为春耕地界的提醒;或者生在犄角旮旯,与人无碍;或者生在河渠的涯上,恰好可做护坡。总之,不管如何生长,干脆留它一片绿荫,任其自然而然,视而不见。槐树生长得快,总有三五棵在不经意处,快速超拔,几近参天的样子,树下就成了人们抽烟休憩的场所。
孩子们知道槐树的存在,不过就是槐花的撩惹。嫩白洁净、肥厚多汁,在多刺的枝条间探手探爪,摇曳中逮着了,狠狠撸一小把下来,迅疾捂到嘴里,贪婪地大口嚼咽,任由鲜脆的槐花儿在唇齿间爆裂。不偷不抢,得之天然,虽然胳膊甚至脸蛋儿常被划出血色印子,或者刮破了裤衩背心,回家少不了一顿打骂,那又怎样,一个个调皮的鬼脸儿后面,是莫可名状的得意和快活。饱足之后,不知何处传来“集合”的命令,立马小鸟般聚集,快速分作两股势力,激烈地打起坷垃仗来。
仅仅生吃,依然感觉辜负了槐花。大些的孩子,便会寻一根好使唤的长棍儿,一端绑了镰刀,挎个竹篮,当真地去采。年龄小些的,竟然还能得到父亲的帮衬。恰是农忙,母亲嘴上满是怨言,但是架不住孩子的央求,将槐花儿淘洗干净,和入玉米面中,揉搓团油,捏弄得一头锥尖,一头凹窝,动作娴熟麻利,一锅槐花窝头瞬间摆列成阵。蒸熟后,一一拾入筐里,一家人院子里围坐,就着自家腌制的萝卜咸菜,在香清溢远里说笑。
不像柳树梧桐,更比不过榆木枣木,槐木难做板材;何况又不能挂果结实,不能食果榨油,所以,槐树历来不受重视。但是槐树的自然泼辣、亲切近人,又总能带来诸多野趣和欢乐,像家里散养的猫儿狗儿,舍之不得。
有一棵老槐树,它有截然相反的模样和境遇。
它长得十分粗大,半大孩子搂不过来,虽然不是极高,不过,枝干盘旋,密不透风,怕能荫蔽多半个场院哩。在魏庄村的十字路口,老槐树显得极其威严。树杈上悬挂一口钟,夜来风大时,“哗棱棱”发出脆响,常常让胆小的孩子感到害怕。
村子里集体上工,各队队长约定了钟敲几下,队里村民扛着农具在老槐树下集合点名,或者开个小会,然后走向田间地头。不上学的皮实孩子,喜欢在这时候打打闹闹,凑个热闹。后来包产到户了,大树也不寂寞。村里干不了活计的老人,来到这里一蹲就是多半天,倒来倒去,好像有忆不完的旧事。
聋人爷爷经常找我来要旧书本,整齐地裁开、码好,抽出一张卷上烟叶。聋人爷爷上过抗日的战场,落在身边的炮弹震聋了耳朵。“嘿嘿,老槐树下啊——”他总爱这样开头,口齿不清地讲一段故事:“流过血,砍过头呢!”或者“就是在这地儿,除了那个汉奸……”或者“几个村子的人都来,斗了张家霸道地主哩。”我不甚明白,脑子里快速闪过电影里的画面。
老槐树上的槐花儿,再调皮大胆的孩子,也不去摘。看着枝干上新拴的红丝绸,谁能不打怵呀。
聋人爷爷说,他的爷爷小时候,就有这棵老槐树哩。我试着一次次推算,只能算到一百三四十年前。老槐树到底有多老,谁知道呢?
“即应来日去,九陌踏槐花”(唐·李频),“来时健笔佐嫖姚,去折槐花度野桥”(唐·赵嘏)。我在诗词里寻觅着槐花的踪迹,回味着唇齿间槐花的脆甜与香氛。
一日饭馆聚餐,竟然在展示架上见到槐花窝头,仔细看时,保鲜膜上还贴着“馍馍魏”的标签。我大喜过望,立刻找到庆会哥的电话。“呵呵,是呢,槐花窝头,榆钱儿饼,还有枣花糕、阿胶馒头,品种多着呢。”“老槐树呢?”我问。“那哪能动?十几亩盐碱地,种了家槐,想吃槐花儿,不愁!”
那哪能动?是哩,这棵称得上古老的家槐,不仅是魏庄的记忆,更是魏庄的象征。老槐树下,有漫漫数百年的村庄史,或惊心动魄,或温情脉脉,沧桑变幻,一脉相承。
旧城改造,新城扩容,城中花树繁多,四季不乏葱绿。诸多槐树移栽过来,作为行道树。“嘉树吐翠叶,列在双阙涯”(魏晋·繁钦),“高槐虽经秋,晚蝉犹抱叶”(宋·苏轼),扮美了行走的大道。此槐无刺,并非槐花儿香远的家槐,查找资料,赞叹其名曰:国槐。
家槐,国槐;国槐,家槐……我的心头忽然冒出“家国槐”的新想法。
老榆木
孩子们的嘴,总是充满着食欲和渴望。尤其在乡村寡淡无味的日子里,村里村外四处踅摸;终于,冰消雪融,魏庄的早春来了。
榆叶未发,榆钱儿已经一簇簇缀满树梢,嫩绿诱人。春风骀荡,生机勃勃,人们和村庄、土地、万物一齐抖擞起精神;孩子们喧闹起来,够榆钱儿一时间成了游戏的全部。
小的榆树自然不在话下,高大的怕得有十几米吧。那又怎样?男孩儿们小英雄般上房、爬树,腰间别个镰刀,或者让地下观望的人传递上来各式工具;个个显出超凡本领,得意得很。女孩儿们少有地乐意参与“男人”的游戏,在树下一一准确地接着,仔细地放到竹篮里。树上树下,房顶院内,到处是小姑娘和半大小子们欢乐的笑声。
男孩在女孩的催促下,胜利“班师”。大家伙儿聚拢在一起,或蹲或立,吃着说着,分享收获的喜悦。女孩和男孩穿着并无不同,自上而下满是黄土的颜色和气息;但那泛红的双颊,那顾盼的眼神,明显要比男孩多出几分清丽和妩媚来。
很快,榆钱儿成熟泛黄,在风中簌簌落下。女孩们拿一根长针,引一条长线,在地上将枯干的榆钱儿一一穿过,很快便能串成比自己还高的一串儿。回家晾晒,搓出了籽儿,放了油盐轻轻炒过,那可真是香呢。男孩没了优势,跟在屁股后面红着脸纠缠,女孩“咯咯”笑着,分几粒给他,男孩香香地吃了,一边回味,一边又禁不住黏上去。
欢乐时光易过,烦恼也总是摆脱不掉的。作业写不好,老师和父亲的脾气一样暴躁,即便不挨打,挨骂却难免。“馋嘴,饿着你了?不好好念书!”或者“你就是个榆木脑袋”“脑子呢?死榆木疙瘩啊!”
好几天悻悻的,骂声在耳边回响,挥之不去。在学堂里憋屈没多久,犟劲儿又上来了,出溜不见了人影,心说:“榆木咋啦,能打家具,还能当房梁呢!”
说这话的,当真还就跟老榆木较上了劲。时间过得飞快,十几年工夫,一帮孩子要不娶了别人家的姑娘,要不嫁作别人家的新娘。“三孬”,哦不,该叫做国庆哥的,光荣地娶了家具厂厂长的千金,自己颠颠地跟着人家跑到镇上,像是入赘一般。在厂里历练,他的“榆木疙瘩”终于开了窍,执掌大小厂务,专做明清中式榆木家具,打出个“老榆木”品牌。
“日西垂,景在树端,谓之桑榆”(《淮南子》)。就像福克纳笔下的白痴班吉,我现在也会傻傻地对人说:“我闻到了树的香味。”“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晋·陶渊明)——树的香味来自生我的村庄,来自养我的故乡。
“来套老榆木家具?兄弟。”国庆哥打电话给我。“老榆木好啊,品质绝对不输红木,价钱却低。大城市里可受欢迎嘞!”他的“鲁西普通话”里,依旧藏不住老家才有的质朴味道,让人心里十分温暖。
“没那么大房子哩。”我嘿嘿笑着,忽又正色道:“哥,榆木虽好,可你这……可不兴乱伐的啊!”
“哎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嘛,我懂!老榆木呀,都是新农村建设,远近老屋上拆下的房梁啊。你就放心吧,新伐的木头坚决不收。”
“你这个榆木脑袋,竟让老榆木疙瘩焕发出新生命。”我调侃道,自己忍俊不禁,大笑着急忙挂了电话。翻开书本,两句古诗念出了声:“村墅稻田黄罢亚,塞垣榆树老丫叉”(宋·陈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