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则聊城典故, 竟被苏轼变换角度讲了六遍
■ 朱德泉
熙宁六年(1073年)二月,通判杭州的苏轼作《浣溪沙》,为即将赴潞州任学官的梅庭老送行:
门外东风雪洒裾,山头回首望三吴。不应弹铗为无鱼。上党从来天下脊,先生元是古之儒。时平不用鲁连书。
门外春风拂袖,雪洒衣襟,想到即将去北方贫瘠的边城,梅庭老回望杭州满眼不舍。38岁的苏轼宽慰他,不必担心会像孟尝君门下弹剑无鱼吃的齐人冯谖那样清苦。上党是边陲重镇,地势险峻,当今时世承平,与金国相安无扰,你安心做从事“六艺”教育的传统儒士,不会有战国义士鲁连“射书救聊”的事情发生。
苏轼提到的“鲁连书”,系出自《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的一则典故:齐派田单收复由燕国攻占的聊城,久攻不下,城外士卒阵亡者众,城内粮绝竟食人骨肉。鲁仲连不忍生灵涂炭,于是撰写言辞恳切、感人肺腑的《遗燕将书》,命将士绑在箭杆上射入城中,燕将读后大哭三日,拔剑自刎,齐军遂兵不血刃夺回聊城。
鲁仲连,又名鲁连,是生活在约公元前305年至约公元前245年间的“齐之高士”。清代学者王士桢曾在《池北偶谈》中披露:“新城(今桓台县)东北锦秋湖上,有鲁仲连陂,传为鲁仲连所居”,后又在《皇华纪闻》中明确:“茌平县有鲁连村。吾邑之北近古狄城,亦有鲁仲连陂,鲁仲连冢。”
据聊城市地方史研究会会长范景华考证,鲁仲连系聊城市茌平区冯官屯镇望鲁店人,如今茌平城区东北约10公里处的望鲁店村内有鲁仲连祠,祠内供奉着鲁仲连塑像,村东北约1公里处有鲁仲连墓。
“聊城”作为双音节地名词在《战国策》和《史记》中最早出现的时间是战国后期,从鲁仲连射书算起,至今已有2000年历史,苏轼就曾延展“鲁连书”典故,将“聊城”写入诗中。元祐八年(1093年)正月十六,58岁的苏轼在汴京担任吏部尚书。时户部侍郎宝文阁待制蒋之奇(颖叔)知熙州(今甘肃临洮),苏轼与钱勰(穆父)、王钦臣(仲至)为之饯行,四人相约以“今我来思”为韵各自赋诗唱和,分得“我”字韵的苏轼作《送蒋颖叔帅熙河》。
诗曰:西方犹宿师,论将不及我。苟无深入计,缓带我亦可。承明正须君,文字粲藻火。自荐虽云数,留行终不果。正坐喜论兵,临老付边锁。新诗出谈笑,僚友困掀簸。我欲歌杕杜,杨柳方婀娜。边风事首虏,所得盖么麽。愿为鲁连书,一射聊城笴。阴功在不杀,结草酬魏颗。
崇文尚武的苏轼,对国防多有论策,抓地方军政时“两手硬”,“严军政”“教战守”“训军旅”,还亲自“西北望,射天狼”,故在送62岁赴西夏边锁蒋之奇的诗中,多次把自己摆进去,称“论将不及我”“缓带我亦可”,并慨叹自己数次自荐戍边未果。就在这年十月,苏轼被派往北部边防契丹的最前线定州,担任“一把手”,真是一语成谶。苏轼在诗中告诫蒋之奇,虽然边境军事冲突多以斩获敌之首级为能事,但这么做长远看收效甚微,希望之奇能像鲁连那样,一支箭、一封信就“不战而屈人之兵!”
《史记·索隐述赞》:“鲁连达士,高才远致。释难解纷,辞禄肆志。齐将挫辩,燕军沮气。”司马迁曾说鲁仲连:“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
苏轼对鲁仲连的文采、辩才,气度、器识极为推崇,尤其欣赏他“抓大事”“不琐碎”的“风流倜傥”,曾把得意大弟子黄庭坚(鲁直)比作这样的人。他作《书黄鲁直诗后》二首:
其一曰: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入用,亦不无补于世也。
其二曰:鲁直诗文,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飧尽废。然不可多食,多食则发风动气。
苏轼把黄、鲁、李放在一起相提并论,并称鲁直诗文是像梭子蟹、江瑶柱一样珍美的海鲜,不可多得。其实李白也是鲁仲连的“小迷弟”,李白赋诗引用这则聊城典故次数并不亚于苏轼。李白曾赋《咏鲁仲连》诗及古风:“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耀。”“我以一箭书,能取聊城功!终然不受赏,羞与时人同。”“谈笑三军却,交游七贵疏。仍留一只箭,未射鲁连书。”
真是君子见略同,英雄相与惜!
苏轼崇尚鲁仲连,更在于他“义不帝秦”的高义和“事了舍利去”的高节。秦国攻赵、赵国危难、辛垣衍游说赵相平原君劝谏赵孝成王尊秦王为帝、以换取秦国撤军,在平原君犹豫之时,鲁仲连义正词严痛斥秦国的不义,他慷慨陈词,震动朝野。他的大义凛然极大地鼓舞了赵国的士气,最终让秦军退去,当平原君要封他官位,他毅然辞而不受,送他千金,他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苏轼在史论文《论范蠡》中,把范蠡与鲁仲连相比,认为他们相去甚远,范蠡就是和勾践一样的“长颈鸟喙”!
“夫好货,天下之贱士也。以蠡之贤,岂聚敛积实者!何至耕于海滨,父子力作,以营千金,屡散而复积,此何为者哉?岂非才有余而道不足……”
苏轼评价道:“鲁仲连既退秦军,平原君欲封连,以千金为寿。连笑曰:‘所贵于天下士者,为人排难解纷而无所取也。即有取,是商贾之事,连不忍为也。’遂去,终身不复见。逃隐于海上,曰:‘吾与其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在《东坡志林》中,苏轼的《论范蠡》《论伍子胥》两篇史论被合二为一作《论子胥种蠡》,鲁仲连又成为评判胥蠡的“一把尺子”。
在被贬谪期间,苏轼复读《史记》,他把《史记·封禅书》《史记·乐毅列传》《史记·田儋列传》和《汉书·蒯通传》进行通读,对于“合则见人,不合则隐”“海上生仙”的安期生产生了浓厚兴趣。
在《安期生》诗叙中想起鲁连,盛赞其也是位得道者:“安期生,世知其为仙者也。然太史公曰:蒯通善齐人安期生,生尝以策干项羽,羽不能用,羽欲封此两人,两人终不肯受,亡去。予每读此,未尝不废书而叹。嗟乎,仙者非斯人而谁为之?故意战国之士如鲁连、虞卿,皆得道者欤?”诗曰:“安期本策士,平日交蒯通。尝干重瞳子,不见隆准公。应如鲁仲连,抵掌吐长虹。难堪踞床洗,宁揖扛鼎雄。事既两大缪,飘然蹑遗风。乃知经世士,出世或乘龙。岂比山泽臞,忍饥啖柏松。纵使偶不死,正堪为仆僮。茂陵秋风客,望祖犹蚁蜂。海上如瓜枣,可闻不可逢。”
苏轼认为,安期生作为投奔项羽的谋士,也和鲁仲连一样,才思敏捷、将自己的辩才运用到挽救国家危亡中,事后舍利取义,飘然海上去。
这何尝不是苏轼内心的真实映射——“小舟从此去,江海寄余生。”“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